“不认识了?”马小野笑着蹿到他面前,“这啥?野鸡?给我们也来一份。” 小王单手把菜送到旁边桌上,转身看了景生一眼,笑着问马小野“还要点什么?” “红三剁来一盘,四个小锅米线,随便炒个野菜。你等等,我跟你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林富贵大马金刀地拉开长条凳坐下,看着马小野和老板进了屋,摇头叹了口气“没见过比她更好吃的,真是。” 景生默不作声地抽出桌上的筷子,林富贵赶紧又站了起来“二哥您坐着,我去找老板要热水,富强,你去里头问老板拿杯子碗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景生手里的筷子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旁边一桌的三个男人放松了绷紧的背脊,低声说起了哈尼语。 菜很快摆满了一桌,还上了一壶普洱茶几瓶啤酒两瓶可乐。林富贵和林富强征得景生的同意,一人吹了一瓶啤酒,连呼过瘾。马小野嘴巴没停过,边吃边说。 景生付完钱,丢给小王一支烟。 马小野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张美金塞给小王“辛苦大哥了,这是给你的小费,小费懂吗?拿着拿着别客气,这是一百块钱美金,美国的钱,可值钱了,你收好了啊。” 吉普车轰隆发动,景生看到后视镜里小王捏着那张美金和那根烟还站在路边。 下次再见,不知会是哪一天,但一定会再见的。 傍晚时分,从山上远远就能看见平远镇的丰收水库,夕照美不胜收,不愧有“小桂林”的美誉。 马小野扒在车窗上往下看“咦,我家房子被拆了啊,以前这儿就能看到,林姨那栋也被拆掉了?” 车里的人都没理她。 副驾上的林富强对照着地图给景生指路“往右,对,下山后还是往右就对了。” 这是景生第一次来文山州的平远镇,但他听说过无数次,马大伟为首的马家人,林富贵这批林家人,追忆怀念过无数次昔日的平远镇,无法无天的平远镇,没人办户口和身份证,没人计划生育,种地不缴粮,行商不纳税,整个镇子家家卖毒品,户户藏枪支,公安分局被砸毁,文山州的政法书记被马大伟的弟弟马明用手榴弹炸死在这里,镇上到处是偷来的军车警车,第十四军的一辆越野车被偷到平远镇,军方转了很多弯两万块钱才赎回。这分明是个地狱,却是很多平远人的天堂。九二年八月底,军方和毒枭开始激战,多位战士在枪战中牺牲,历时81天的“严打”,才端掉了云南省内最大的毒窝。 吉普车缓缓开进镇里。 “这里装上门牌号码了。”马小野发现了新鲜事,低声招呼林富贵他们看。 林富贵干笑了一声“大伟哥说镇上的人现在都有户口有身份证了,结婚还得领结婚证呢。” 景生默默观察着周围,傍晚的镇子和其他任何一个乡镇一样平平常常。有放学的学生,买菜的老人,挑着担子的摊贩,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立柱在不停旋转,小饭店里人进人出。难以想象1993年以前的光景,那些数据他在马大伟收藏的报纸上看过一眼,任谁都难以忘怀。就在这么个弹丸之地,收缴了海x因近千公斤,枪支近千,子弹四万发,赃款一千多万人民币……这些是马大伟的“平远帮”的“复兴目标”,也是景生日夜警醒的原因。 这条路,景生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但既然走了,就得一条道走到黑。
第431章 马大伟和电影电视上出现过的毒枭全然不同,他长着一张极其普通的大众脸,没有棱角,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鲜有表情。马家以前是他父亲当家,他弟弟马明天生是个悍匪,在整个金三角都很有名气,他一直在平远负责造房子偷车子销赃收钱这些琐碎的活计,看不出功劳,要不是最后部队从马家“碉堡”的地基下挖出七十多公斤毒品和上百的枪支上千发的子弹,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些都出自马大伟的手笔。 但景生很清楚马大伟有多危险。根据内部资料记录,平远之战是九二年八月底打响的,马大伟九月四日就带着林富贵等人走山路突破重重包围离开了平远,他父亲和弟弟以及不少家族成员因为负隅顽抗最终被击毙在马家“碉堡”内。要知道进入九十年代后,平远镇的暴力反抗执法次数每年都多达一百多次,平均三天一次,枪战是家常便饭,马大伟是怎么快速判断出平远镇会在那次行动中被彻底摧毁而决定逃离的,他从未提过也无从考证。那年十月底版纳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景生后来推断出他是去接货的,顺便接到了偷渡回国的马小野。 这四年里,景生无数次梦到那一天的早上,也不能称之为梦,他怕自己说梦话穿帮,每夜都是半睡半醒,不由自主地把那每分每秒重复倒带,设想有没有产生不同结果的可能,当答案确定无疑后,他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斯江。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日,是M百货对外试营业的第一天。早上六点景生打电话回上海,斯江凌晨三点才回家睡了会儿,接电话时还有点迷糊。斯江问顾西美有没有为难他,景生笑着说没有,真的没有。景生问斯江早饭吃什么,斯江说外婆要去做礼拜,家里没人早起,她顺路到绿杨邨买两只菜馒头就好。景生让她记得买袋巧克力牛奶。斯江说好,又告诉他试营业第一天,夜里要清账和盘点,估计会忙一个通宵,让他有事呼她,她吃饭的时候可以抽空回个电话。两人絮叨了一刻钟,景生跟平常一样让斯江喊伊一声。 “侬烦伐啦?天天喊!”斯江笑得不行,“老公,老公,老公公,好了伐?” “好听,再听一万遍也不烦,”景生哈哈笑,“上班当心点,要适当偷懒晓得伐?老婆。” “难听色了,肉麻色了(真难听,真肉麻)。”斯江抗议。 “囡囡——囡囡。” “阿哥,侬也要好好交。阿舅今朝好伐?” “精神还可以,等歇背伊出去散散步。” “嗯嗯,问阿舅舅妈好。” “好,挂了。” 大概他们都明白两人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大家庭里会永远少了一个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不提“再会”两个字。 打完电话,景生和前些天一样背着顾东文出门散步。 两人转到熟悉的米线店,景生把东文放进竹藤椅里坐稳,点好两碗米线,先去斜对面的水果摊买水果,又去隔壁小卖部买烟。凌队昨夜打电话来说临时得空,要来橄榄坝看一看景生的结婚录像带,顾东文让他备点喜烟回礼。小卖部的老板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条中华,要去后头找,让景生等一等。 景生等了会儿,等到了马小野。十三四岁的假小子一脸稚气,头发、面孔和衣服上有不少隔夜干涸了的泥迹,踢趿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吸溜着鼻涕,不知道手里的十块钱是不是偷来的,她东看西看了两眼,见到景生正在打量自己,立刻朝他凶狠地瞪了一眼,挥了挥拳头,脚底下却滑开两步,离他远了些。 景生不由得失笑,不知怎么想起了斯南,一转头却看到不远处快步穿过马路的一个男人抬起手,手里的枪对准的正是旁边这个假小子。电光火石间,景生想到凌队说过的禁毒队员家属遭到毒贩残忍报复的案例,不及多想,扑过去就把马小野压在了地上。 子弹呼啸而来,穿透了景生的左肩后击碎了玻璃柜台,杂货和碎玻璃砸了他们一身。 马路两边同时奔出不少人来,枪声大作,景生依稀听见了凌队和顾东文的声音,还有马小野的喝骂呼喊声。 他忍痛站起身,什么也不管,拔腿往对面跑。 刚才开枪的男人退了回去,和凌队正躲在米线店木板门的后头,旁边藤椅上的顾东正朝他挥手示意他趴下别动。 景生一怔,回头望去,自己救的假小子和另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男人躲在小卖部的橱子内侧也在朝他招手示意,他们手上都有枪。 瞬间,景生明白自己救错了人,进退生死一线。 马大伟就是那时候从米线店里一群蹲着的人之中站了起来,拔出了枪,上膛,对准了凌队的后脑。 “砰”的一声,没有消音器,距离不足五米。 子弹击穿了顾东文的咽喉,再击中了凌队的头部。两人双双倒地。 没有人知道顾东文哪里来的力量。 “砰”地又一声,凌队身边的缉毒队员右胸中弹。 凌队是从版纳特意赶来看景生和斯江的结婚录像的,他怀里还揣着两百块钱礼金。马大伟一伙跟了他半个月。双方年前在版纳交过一次手,凌队带队缴获了两公斤毒品和一辆越野吉普车,但一位缉毒队员一时不忍,没能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马小野扣下扳机,被她背摔摔断了脊椎骨。这天早上他的搭档毫不犹豫地对马小野扣下扳机,却被景生挡了一枪。 景生是被马大伟的枪指着逼上面包车的,车窗全部贴了黑膜,他只看见米线店门口的一滩血蜿蜒渗入了泥土里。 那是顾东文的血,凌队长的血,缉毒队员的血。 景生伸手按上玻璃窗,一手的血,他自己的血。 马小野凑近了看着他肩膀上的血洞,:“谢谢你了大哥,那缉毒警可真够阴的,一声不吭背后来了一枪,站住都不喊的,”她一想才后怕起来,打了个激灵,“直接打穿了——待会儿找个地方,我大哥给你收拾一下。” 景生竭力稳住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掌:“那是缉毒警?你们——” “他们是兵,我们当然是贼了。”马小野撇了撇嘴,倾身向前拍了拍副驾驶座位,“大哥,你到底打死那个领头的没?” 马大伟扭过身来,手上黑洞洞的枪口却对准了景生。 “你往米线店跑什么?认识那两个警察?”马大伟的声音并不凶恶,甚至堪称柔和。 景生默默和马大伟对视了几秒,突然失控地笑了起来,笑出一脸汗水和泪水,笑得浑身颤抖,笑得咬牙切齿。 马大伟的眼睛眯了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松了松。 景生捂住伤口:“操,老子有袋蓝精灵藏在米线店里等着出货,本来能挣两万多块。你们TM要是晚点来,老子就能——”他咬着牙吸了口气看向窗外,很是懊恼。 一车人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那东西不值钱,”马小野义薄云天地说,“你跑过去也拿不到啊,警察肯定把你逮起来,蓝精灵没意思,既然你替我挡了一枪,就你这身手,以后跟着我大哥混,有的是小白和钻石,那才叫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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