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忧愁的小天使。西美把这个词套在斯南身上时,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她伸出手指轻轻拈走那一滴泪,第一次对斯南生出了强烈的母爱。她想过很多次,觉得斯南逐渐长开的五官并不像新疆姑娘,起码她的大额头和英气舒展的眉毛来自于外公顾阿爹,自来卷的头发和肉肉的耳垂同陈东来如出一辙,鹅蛋脸和斯江一模一样,就连凹下去的眼窝仔细看其实也来源于她阿爷,只是这些组合在一起后,加上皮肤黑,才看起来有了异域感。西美抚了抚斯南的乱发,觉得陈东来如果因此真怀疑她什么,她是绝对不会跟他过下去的。斯江和斯南当然都跟她。 “南南好像有两个小酒窝?”陈东来搂住妻子,轻声嘀咕。 西美又仔细看了看,推开他下了地:“还看不出,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她小时候丑成那样呢,跟个冬瓜似的。” 陈东来跟着她回到床上:“也不知道老沈和老朱他们怎么样了。” “人都被遣送回来了,还能怎么样?”顾西美想到外头的糟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也难怪他们有情绪,现在就剩我们新疆知青回不去了。听说各地已经有五六百万人返城了。” 陈东来把她搂紧怀里:“要真的能回,你带着斯南斯江先回去。我一有假就回上海看你们。” “请愿团都不给出疆,听说一路各省都在找进京的人,遣返算好的了,还有被当地收容的,关在收容所里才苦。”西美翻了个身:“唉,随便吧,能回总归要回的,不让回我们也没办法。我大哥他们是豁得出去运气也好。我这辈子运气就没好过。” 陈东来又贴了上来:“怎么不好?有斯江这么好的女儿,别人羡慕死我们了。还有斯南,我们局里几个领导都说她灵泛,将来肯定有出息。” “她啊,要有景生十分之一的灵泛就好了。”西美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斯南往日总得意洋洋地说自己爸爸妈妈比不上景生的一根手指头,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彼此嫌弃成这样。 “你干嘛啊?”西美掰开陈东来的手,嗔道:“昨天才来过的,怎么又想了。” 陈东来捧住她的脸亲下去:“一直不来倒算了,做了一次后就特别想,你难道不想?” “不想。”西美又推了两下:“都没那个了,万一有了怎么办,现在计划生育不让生了,我可不想吃苦头。” 陈东来情热上头,翻身压住她:“那年生完斯南医生不就说过不太可能再有了?再说我们这把年纪了,想有还未必能有呢。你放心,我不弄进去,不会有的。” “呸——”西美被他那种毛头小伙子般的热情给烧得手脚发软,一刹那间,觉得他是爱着自己的,至于春节后在克拉玛依见到的那个女同事,粗里粗相,才是真的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西美环住丈夫的脖子,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四个月后,忙着出期末考᭙ꪶ卷的顾西美突然想起来,自己例假很久没来了。
第70章 生了斯南后,因为喂奶的缘故,顾西美大半年没来月经,十个月还没来的时候她慌了,特地去县人民医院看病,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她还不信,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检查完医生带了一句说她以后很难再有孕,她也没放在心上。 生完一年半,夜夜要爬到她身上要奶喝的斯南还没甩掉,大姨妈倒终于来了,但也不规律,有时一两天就没了,有时要十来天,甚至两三个月才来一次。益母草倒喝了不少,也不见有什么效。 就这样还能搞出人命?顾西美的心比下雪天还凉。她先没跟陈东来说,星期天拉着曹静芝直奔县医院,一查,确实有了。 妇产科的黄医生也是上海女知青,和曹静芝相熟,好意提醒她们:“上个月各省市政策都出来了,经济、行政、法律三大手段确保一胎化。现在就我们新疆和青海、云南、宁夏还允许生两个,明年就不好说了,你这是第二胎吧?” 西美恍恍惚惚地摇头:“这是老三。” 曹静芝压低声音问:“老大老二都是女儿,这个现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黄医生扬了扬眉毛:“怎么看不出,都四个半月了,带把的,手指甲都有了。” 曹静芝“哎呦”了一声:“那她能生吗?她家老大在上海生的,老二在火车上生的,这边医院肯定都没记录。” “得有户口证明,不然产科不收,要么有妇联的证明也行,孟沁前几年不是调去县妇联了?这阵子闹返城闹得那么厉害,赶紧搞张证明出来,去乌鲁木齐妇幼保健院生,又没人认识你,谁知道你是几胎,到时候就找妇幼产科林医生,报我的名字,我提前先给她打个电话。”黄医生指点完她们,又忍不住说顾西美:“你这算很高龄的产妇了,血压低,体重得上来,不然胎儿发育不好。”她指了指脑子:“胎儿这里发育特别需要营养。” 西美却突然冒出一句:“现在引产的话,有危险吗?我会不会死?” “你神经病啊!”曹静芝狠狠捏住她胳膊:“顾西美,你疯了?四个半月了还引产!” 黄医生也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西美:“你想好没有?要引产当然能引,八个月也能引产,你爱人同意吗?家里都没意见?” 走出医院,西美上了拖拉机,曹静芝给她腰后垫了块毯子,又把军大衣给她拢好,帽子围巾替她整理好:“你就是生斯南吓到了,老三多乖巧多省心啊,你看你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怀斯南的时候你一吃就吐不吃也吐,瘦得跟什么似的。”见西美垂眸不语,曹静芝叹了口气:“西美,我跟你说,别看男人嘴里说什么男孩女孩都一样,真有个儿子,还是不一样的。陈东来也三十好几了,这是老来子,你千万别一时糊涂,大不了熬上五个月,卸货了直接丢给你阿公阿婆带,他们不是等孙子等了十几年了嘛。” 西美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肩膀一抽一抽起来。 曹静芝叹了口气,也不劝她了。孟沁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就是怀不上,都是命。 —— 陈东来第二天接到沈勇的电话,又喜又惊,喜的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个儿子再当一次爸爸,惊的是西美竟然没告诉他还想引产,急得立刻请假赶回阿克苏。 西美没想着曹静芝能忍住不说,所以见到陈东来也不意外。她直截了当地告诉陈东来:“这胎我不生。” 陈东来建设了一路的心理准备一秒钟崩溃,从克拉玛依到阿克苏的一千多公里,他似乎已经和未出世的儿子有了深厚的父子情,甚至规划了儿子将来也考上同济成为一个工程师的蓝图,此刻脑中只剩下一句话,颤抖着问了出来:“你要杀了儿子?” 西美打了个激灵,避开他泣血控诉的眼神:“你说得这么恐怖干什么,政策也不给生三个,我都问过了,哪怕八个月照样送进医院引产装环。” 陈东来沉默了片刻:“是你不想生,还是政策不让生?” “政策不让生,我也不想生。就算是函授课程,也不轻松,好不容易考上的,我不能再耽搁了。” “生下来我爸我妈带,行吗?”陈东来掏出香烟,半天也抽不出一根,手指头一直在抖。 西美皱了皱眉,声音也响了:“我不想生!又不是你生,你嘴皮子上下一碰,轻松得很,苦的是我!当初斯南我就没想要,也是你非要生,生下来了你带了几天?你一年见她几次?还说什么大不了你一个人带孩子,笑死人了!你拿什么带啊?白带?” 旧事重提,陈东来自觉理亏,口气也软了:“西美,你也知道我爸一直想要个孙子——” “你家姓陈的孙子三个呢,还不够传宗接代的?” “那是我弟他们的,我爸的意思——” “我是跟你陈东来结婚,肚子还要听你爸的?” “我,我也想要儿子。”陈东来把没点着的烟揉烂了:“我不同意你杀死我们的儿子,坚决不同意。” 西美嗤笑了一声:“那天晚上你说什么来着?放在外面不会有的?你一时爽了,要我苦几十年?陈东来,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还没怪你呢——” “你怪我,我没话说。但你不能去引产。”陈东来涨红了脸,拿下眼镜按了按酸胀的眼睛:“真的不能,我求你了,西美,引产你也有危险,而且他已经是个人了!他有头有手有脚,什么都有了,医生说连手指甲都有了,要把他活生生地弄死,西美你怎么忍心?你简直!” “杀人犯?刽子手?”西美哭着吼他:“他还没被生下来,算什么人?他就只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就当切菜切掉了根手指头!” “他是人,他是我们的儿子,是斯江和斯南的弟弟。有儿有女,是我们的福气,西美,你想想,他将来能替我们照顾斯江和斯南,他们有商有量互相扶持,多好?”陈东来哽咽着说:“名字我都想好了,他就叫陈斯好,他会好好地读书,好好地长大,和姐姐们也好好的,他肯定会长得像你,很好看,儿子都像娘——” 西美哭得不能自已,死命捶着陈东来:“不许说!不许说了,我恨死你了!我不要生——” 陈东来紧紧搂着她:“求你了西美,我姆妈说过,坐月子治百病,你明年五月生下斯好,就好好地坐个双月子,把腰疼腿疼头疼都治好了,你给儿子一个机会,让他立个功。你想想,斯南小时候那么皮,现在跟你多亲,你就是嘴硬心软,我知道的。” 这时西美觉得腹中有什么轻轻动了一下,像心跳,她低头看,腹部只是微微的凸起,之前根本不觉得棉裤变紧了。西美怀疑自己被陈东来搞得神经太紧张,那里却很快又动了一下,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抽动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打倒了她,想到产钳会夹住那孩子的脑袋,血淋淋地拽出去,西美心惊胆颤,又或者因为陈东来给这个胎儿取了名字,和斯江斯南和她自己都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她再也没法只把它当成一块随时可以割舍的肉。 她再一次屈服了,败给了命运。 ——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来得很晚,二月五日立春,八号才放寒假。 顾东文已经拿到了门面房的钥匙,小钟房东很上路,正月十六才开始算房租,他这几天忙着赶在年节前置备桌椅,灶披间外的砖墙上靠着两块松木板,长条凳上一张桌面刚刚打磨干净上了清漆,松香味和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旁边顾景生在钉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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