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君紧握拳头,冷冷回:“我没钱。” “没钱。平时叫你帮家里忙,你不帮,天天出去打工,鬼信你没钱。现在不是要你拿一万,一千而已。真没钱就去找李家借。” “还是那句话,没钱。” 不能替定军还,一旦开了头,他便会赖上她,那将会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邓玉婵火了,冲到爱君前面,手指硬生生直戳她的额头,一下,两下,三下,狠狠的说:“快去,你想见你哥死在你面前吗?” 爱君后退一步,指甲掐进肉里,盯着邓玉婵,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没有就是没有。” “死女包。生你有鬼用。”举起手中的铁锅铲重重一把拍向爱君的头顶。 沉沉的闷声砸下,爱君只觉得脑袋一紧,眼前突然昏暗,视线模糊,耳朵嗡嗡响,有股血腥味在鼻孔蔓延到嘴角,恶心反胃。 她踉跄向后乱摸,摸到墙壁,半弯腰靠着,闭上眼睛,大口喘气,等从短暂的神经麻木中缓和过后,脑袋一阵松一阵紧,伴随而来是自嘲。 她一定是灵魂出窍,被打傻了,才会一边痛一边快乐,咧开嘴笑,笑得不能自已。 “妈,你疯了,打爱君做什么!”,定军从邓玉婵手中夺过锅铲。 “见死不救,要她作什么!打死个死女包!” 男人大吼:“好了,不要在我面前做戏。你以为我跑这么远是来看戏的吗?” “你搜家啊,搜到什么值钱的,通通拿走。要钱,没有!”,邓玉婵打女儿打出了气,打出了胆,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眼前这帮流氓赶紧滚。 爱君的房间突然很不宜时得,传出Bee Bee 两声。 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看向声音来源,房间的书桌收拾干净,空无一物,屏幕亮着的BB机毫无遮掩。 男人嘴角弯起,哼一声说:“哟,BB机,高档货。小妹,你真是你妈说的见死不救哦。买BB机,难怪没钱。两千多一台,转卖出去足够给你哥还钱。” 说完,抬腿走向爱君的房间。 爱君比他更近房间一步,顾不得头痛,冲进门里,抓起BB机,奋力丢出窗外。 BB机在甩出去的瞬间,屏幕亮了,又是两声响,之后在高空飞出一条抛物线,消失在视线外。 男人们唉一声。 “死女包,你丢它做什么!”气急的邓玉婵从来不及反应的定军手中抢过锅铲,冲进房间,对着爱君的腰一顿狂揍。 爱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腰要废了,硬是咬着后牙槽不吭声。就算被邓玉婵打死,她也坚决不会吭一声。然而,眼泪最不争气,一颗颗掉落,一串串流下。 “够了!”定军大吼。 他急急转身,从橱柜抽出一把菜刀。 男人们以为他要砍人,纷纷抄起手中可捞到的防卫工具,挡在身前。 只见定军伸出左手,平放在饭桌上,五指分开,右手举起菜刀,“啊”大叫一声,砍向左手尾指。一小截小手指被砍飞,飞向灰色的墙壁,在墙上留下一点红点,又弹回来,掉到男人的脚前。 定军握着手嚎叫,大量的血,止不住的血涌出,很快滴滴答答沾湿一大片地面。 邓玉婵扑向定军,哭着喊着:“你干什么呀!不要命了!救命啊!我的儿子” 爱君也被定军的行为吓到。惊吓过后,随手拉下挂在衣架上的白毛巾,冲过去包扎定军的手。血太多,没过多久就染红白毛巾,"走,去医院。" 定军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狰狞。他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坚哥,一只指头不够,我再给你一只,十只手指随便斩。钱我会还,别搞我的家人。" 坚哥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带人离开,离开前顺走台上半包烟。 定军晕倒在地。邓玉婵在门外大喊救命,把竹筒楼三五个壮丁邻居喊来。 大家七手八脚把定军抬去附近的医院。阵势之大,急诊室医生还以为是重伤病人,连忙推来病床,把定军架上去,一顿检查才发现是小手指被砍,嘘一口气。 勉强止住血,又开出一堆药,小指头是接不回来了,定军尾指从此只有一截。 他们从医院回来,已近黄昏。 邓玉婵说市场关了门,她要到隔壁借些材料给定军熬个汤补血。 定军倒头就睡。 爱君近似麻木回到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她的头痛腰痛全身痛,最痛的还是心。 邓玉婵历来重男轻女。恨不得掐死她的眼神,再次让她感到又死了一次。她从前以为自己够坚强,对母亲的行为不再起任何波澜,然而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窗户外面是窄巷,窄巷过去是一排排低矮的瓦屋平房。她在逐渐暗淡的窗外寻找BB 机,知道自己傻,偏偏不肯放弃。 那么小一个机器,那么高地方摔出去,没有碎成渣,也起码碎成几大片。不是摔到别人的房顶,也是摔到路中间被人家捡了去。 直到天色完全暗,她才彻底罢休。 第二天,她不放心,要和定军到驾校找陆思成。 定军说:"妹,你别怕,他们不会到驾校闹事。" 爱君不搭理他,她从昨天开始不和他说话,让定军心里更难受。 她不是怕讨债的到驾校闹事。他们要闹肯定还是来家里闹,犯不着到驾校人多势众的地方。她是想知道定军学车学得怎么样。她怕他沉迷赌博,压根没有去驾校。 第三十六章 定军使劲撮合 阴天,多云,潮湿,偏北风。 早上七点,晨跑完一万米刚到办公室的陆思成,背对门口,笔直的军姿站立,仍在渗的汗让裸露空气中的黝黑的肌肤看起来更加丝滑而健壮。 他举起水杯,还没来得及喝第一口茶,被罗定军的一声大嗓门“六师傅”震着,微微皱眉。罗定军的普通话不好,“陆师傅”常常发成“六师傅”。 定军下一秒殷勤地靠到思成旁边,桌面上摆两个大大的铁水壶,他逐个摇晃,说:“六师傅,没热水了,我马上去烧水房打水。” 殷勤程度让罗爱君小小吃一惊,要知道,定军在家只有邓玉婵把热水吹凉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从来没有他伺候别人。 思成“嗯”一声,仍然背对门口,说:“打完水回来,再去擦车,昨天你们谁没有擦车就走,车身都是泥印子,今天不擦干净,不开课。不会爱惜车子,态度不端正,我还能指望你们通过考试拿到驾照吗?” 他不经意看到定军重重纱布缠绕的手,说:“你手指怎么了?昨天摇车打到手指?这么严重。” 摇车,用Z型的铁摇把带动发动机给大货车点火,是学员每天来驾校要做的事。摇不好,摇把反弹回来打到手臂或手指是常见的事。 定军不敢多说,连忙转移话题,“是家里的事。你看,我妹妹来了。” 思成迅速回头,见罗爱君一身运动服,背个白色书包站在门口,青春无敌的学生模样,微微吃惊,旋即心花怒放,“你怎么来了?” 多云转晴,阳光灿烂。 “六师傅早”,爱君学了定军的粤普,惹来思成抿起嘴笑。 定军知道正是制造这两人独处的好机会,拿起水壶往外走,“你们先聊。阿妹,你进来坐。” 思成马上把他的老板椅拖到走进屋子的爱君面前,自己则斜斜挨着桌子,一条腿挺直,另一条腿微屈,双手抱胸,说:"坐。这里有点乱。我昨天还在想这个星期哪天去髙弟街找你出来吃饭呢。" 她忽视他后面的话,"这不叫乱,只是东西有点多。"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次来,光专注在报名事上,没怎么留意环境。 现在细细观察,所有东西归归整整分门别类,和那被叠成有棱有角豆腐块的军被一样,她看着极其顺眼,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不仅看不得东西乱,还看不惯东西不按规律摆放。 "没办法,我就这一间办公室,东西只能锁在这里,没别的地方。等将来驾校扩建,我要建一栋两层的办公楼,楼下是招生处,财务室,杂物室和厕所,楼上是我和另外两个合伙人的办公室,独立分开。到那时,空间将是现在的三倍大。在办公楼旁边是教学楼......" 他沉浸在脑海的蓝图里,边说边兴奋比划,突然意识到爱君正侧头盯着他看,心头一蹬,脸热了,"不好意思,我光顾着自说自话。" 爱君摇摇头:"你说,我听。我挺喜欢听这些规划啊构想啊,听着就佩服万分。" "好啊,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吃个饭,我再说给你听。" 话题又被踢回来。 她想到一件事要纠正,是她已经不在髙弟街打工的事,刚打算开口,定军回来了。 因为水壶碰到伤口,呲牙咧嘴的扭曲脸部表情提醒她来的目的。 "我哥学车学得怎么样?还好吧?能通过考试吗?" 定军从疼痛中抓回一丝理智,哼哼哈哈,"阿妹,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你可以看不起我的为人,但不能看不起我对开车的热爱。" 她在心里朝天翻个白眼,不吭声。 思成说:"定军还不错,确实努力认真。但能不能考得到,啧,我不好说。" 定军心里一阵喜滋滋,马上说:"六师傅,请你把但字后面的话抹掉,我会考上给你争口气。" 思成已经渐渐熟悉定军的路数,永远是下巴轻轻,张口就来事,因此不以为意:"不用给我争口气,给你妹妹争口气吧。考上再抒发你的壮志。" 定军嘿嘿笑两声:"给你,给我妹妹,都一样。" 爱君皱皱眉头,起身,"乱噏廿四。我走了。好好努力,考不上你就回家开肠粉店。机会只有一次。" 思成觉得她更像是定军的姐姐,而不是妹妹。 爱君走到门口,想起要纠正的事还没有纠正,转过身,猛地撞上紧随其后的思成的胸膛,硬硬的,撞得鼻子有点疼,连连退到门外。 边摸鼻子边说:"对了,我以后不在髙弟街打工,换了个地方。你不要再去髙弟街找我。" "现在换哪里?" "一个写字楼当文员。" 她不认为有详细告诉思成具体地址的必要,他们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门外,几辆蓝色羊城货车正小心翼翼绕着练习杆移动。 思成追上去,提出要送她回学校,公车既慢又挤,小偷还多,还是他送得好。 爱君听这话很耳熟,想起和之辉曾经说的一模一样,噗嗤笑了,笑出两眼水汪汪,把思成弄得稀里糊涂,还以为她是害羞。 "不用,门口有一路公车直达我学校门口,真的很方便。别因为送我而耽误你的课。" 她一再推辞,他不好再强求,送她到门口公交车站便回来。 她似乎没答应和他一起吃饭,又似乎没拒绝。他有点摸不准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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