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念至最后一字,眼前已是朦胧一片,再一摸脸颊,原来自己早潸然泪下。父母爱之隐忍,让她心酸怜惜,觉得自己罪无可恕,若不在金陵学有所成,万无颜再面对父母。 于是,心中更下决心,既走出一步就绝不再回头。 她将这封信用心折好,薄薄的信纸合上,如久久挣扎在水里的人,忽然脚下猜到了礁石,仰头吐息,终于活了过来一般。 不是因为戚思宽体谅了自己,而是她此刻感觉到被成全后才有了的勇气。这份勇气来之不易,远志珍藏如宝。 她将它带进了天一堂,站在同场竞技的后生中,此时惶惑皆成烟云,远志惊异于自己此刻竟没有一丝害怕,她相信父亲教育有道,也相信师父当年眼光,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了。 所有应试的后生在天一堂终于聚齐了,而所有考核的大夫他们也终于得以见到。李济端坐中间,那些后生晚辈见之,传说中的高人近在眼前,无一不是心向往之,不由叹一声,原来他就是那位传说中凭三剂汤药让永定侯起死回生的神医。 李济不苟言笑,两旁大夫向来对他敬畏有加,纵有千百句闲话此时想交头接耳扯起来,也要生生摁住。无人知他双目左右顾盼间,其实是在看远志混在这群男人里突不突兀。 幸好远志修长清瘦,面额方正,本就略有男子英气之相,立春前后金陵又冷,衣着多也就看不出了,李济总算平息紧张,手悄悄蹭了蹭膝盖,将掌心的汗擦尽。 没想到老了老了,还为这种事担惊受怕。他有点哭笑不得。 此时报题人开口朗声宣读应试规则,这一轮将从天一堂以往医案中抽取一份,由堂中大夫挑选一人循因判断,可向考官询问病症细节,席间若有意见相左者,可在前者答完后反驳。 远志入场坐定时已将所有后生扫了一遍,一眼认出最初报名时那个高谈阔论的人,他姓霍,表字玮之,听口音或是嘉兴来的。远志见他举止潇洒,恣意不群,有口无心还爱出风头,猜那第一位作答的门生,恐怕就得吃他狠狠一番辩驳,她且先旁观,探探各位水平如何,再做定夺。 且说报题人念诵第一题,乍听之下为三疟之状,三疟乃《内经》所言温疟、寒疟、瘅疟,远志记下患者表征,然报题人手中题面未完,可见事情并不简单,她猜想,天一堂也不会用这么简单的题筛人,想必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只听继续念读,众人才知这谜面落在疟后虚邪,照常理此症可投以参术做补,然此后病人却转致奄奄一息。报题人此处停下,环视四周,问:“众考生,可有自愿作答者?” 远志瞥向霍玮之,见他似无所动,想必和她一样,先静观其变。 众人面面相觑时,终有一男子举手,只见他起身之后,一通娓娓断言虚邪之病,当以针刺相疗,更将《素问》多篇洋洋洒洒背了下来,倒是滚瓜烂熟,远志听着却觉得无趣得很,不免腹诽,在座谁不会背呢?掉书袋有什么用,还有许多事得问清楚才能下诊断不是? 远志想到此处,角落忽而有人大笑,打断了郎朗背诵声,侧目,果然是霍玮之。那人气急,诘问:“你笑什么!” 霍玮之也起身,丝毫不让:“我笑你只会背书,不会医人。” “你!”那人怒极反笑:“好,你倒是说说,你有何高见?” 霍玮之不理他,只转身对报题人作揖:“晚辈还有几句话要问,不知先生可否回答。” 报题人微笑点头:“且说。” “患者脉可有大坏?” “未有。” “胸腹小水如何?” “腹未大满,小水尚利。” “那便有九分可治,只是病程之久恐当时血枯筋燥,是以当首通筋脉,以大柴胡汤治之。” 方才答题后生冷笑一声:“大柴胡汤?呵呵呵,无稽之谈,有何依据?” 霍玮之又说:“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且说该病人有手足痿废之险,情况紧急,还可变用防风通圣散成方。减白术。以方中防风荆芥麻黄为表药。大黄芒硝黄芩栀子为里药。原与大柴胡之制相仿。但内有当归川芎芍药。正可领诸药深入血分,而通经脉。当晚连服二剂,服下若有好转,于此早需再诊,届时另开药方。”1 一旁纪大夫微微点头,捋了捋胡须,问:“你下此断,理从何来啊?” “自然是以病患表征,结以阴阳五行而来。” 方才答题者冷笑一声:“那便是无凭无据了?分明与《内经》相背,岂非拿人命玩笑?” 霍玮之不乱,反向众人道:“医道无一不脱于《内经》,又无一不超于《内经》,《内经》成书千年之前,至今改朝换代时移世易,国土历经战事祸乱,更有水土流失难挡天灾,你敢说《内经》成书之年,仍是如今光景?人承托天地而行,天地都变,而人不变?为医者若只会咬文嚼字,而忘却行医之本,这恐怕才是拿人命玩笑吧。” “好!”席间几位考生听之深以为然,纷纷拍手,令那后生下不来台,脸上青红两色,远志看着好笑。 霍玮之有了拥趸,忙作揖得意:“你们有谁能解我处方之理?” 却是一种哑口无言,不敢妄言,一旁天一堂的大夫平日问诊心烦,如今是看得是饶有兴味,都说着霍玮之有才学也有脾气,且看有没有人能挫一挫。 远志原本因听了长篇《内经》正好哈欠连天,此时终于感到意趣,如此良机,何不会会这位霍生,他既然下了战书,何不应战?于是起身,粗着嗓子应他的话:“你所下诊断,可是以为患者所受外邪,不在太阳,而在阳明?故而既不恶寒,也无传经之状热,不通达者自当易以为与内伤发热相仿,然若误用参术补之,邪无出路,久而久之遂与元气混合为一,所以神志昏沉。”2 霍玮之没想到他自以为巧妙的解法竟被眼前少年看破,他原以为此番天一堂招考他是头筹已无悬念,没想到还另有高手,果真不负他一番跋涉,远道金陵。他方才不过斜睨,此时却转过身,正对着远志:“你且说。” “阳明者,十二经脉之长能束筋骨而利机关,阳明不治,故筋脉失养,是以动惕不宁。《伤寒论》有云,阳明中风,脉弦浮大,而短气,腹都满,胁下及心痛,久按之气不通,鼻干不得涕,嗜卧,一身及目悉黄,小便难,有潮热,时时哕,耳前后肿,刺之小差,外不解,病过十日,脉续浮者,与小柴胡汤;脉但浮,无余证者,与麻黄汤;若不尿,腹满加哕者,不治。而此患者表征与此有所出入,以非一表所能办也。其病举外邪而锢诸中土,其土为焦土而非沃土,当引北方之水润泽,水到渠成,再以甘寒二剂,随其饮食入胃,散精于脾,便如灵雨。”3 穆良细细听之,不禁纳罕,到底是后生可畏,患者当时秋月得三疟,境况复杂,霍玮之和远志竟能从此份医案寥寥数语中断出阳明之症,虽霍玮之所提药方表药少了桔梗,里药少了石膏连翘,但能看出病理已是难能可贵。他不自觉多看两人一眼,心想,这要是天一堂将此二人错过,何等遗憾。 然穆良仍在沉思,却听那头以为答题后生沉声反问道:“呵,天一堂何时多了个规矩,女子也能来投考了?” 穆良心重重惊悸,抬眸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远志身上。 注:1、2、3——《寓意草·详述陆平叔伤寒危证治验并释门人之疑》
第五十五章 那考生一句话,让远志如堕冰窖,她几乎僵在原地,纷纷投向她的目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她该说什么?她该怎么做?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抬眼扫视着众人,不知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背后想的是什么,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的脑子被一句话占满:不能慌。 她所不知,紧张的不只她一人,考官席上,如坐针毡的还有李济。他当初劝远志不要来,就是怕发生眼前的事,他心烦意乱,怎还想得了办法。 两旁考官不知情,见李济蹙眉凝神,还以为是大将之风,只好一旁屏息,静观其变,听李济定夺发落。 霍玮之站在众考生中,眉宇一皱,此时定睛细细打量起远志。 远志敏锐觉察到这一切,她深呼吸一口,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防御,必须进攻,于是冷脸反问:“我且问你,如今考官可曾说结束答题?” 那考生没想到远志会说这个,一下被问住,结结巴巴说:“现,现在是我问你!” 远志揣摩此人外不强还中干,反正是个草包,大可不必放在眼里,说:“那你就是对此医案还有高见了?……洗耳恭听。” “我!” 趁那考生顿时噎住,霍玮之却忽然帮着远志顺势起哄:“说呀!你倒是说呀!” “我……” 考生前后夹击、腹背受敌,求助般的看着对面考官,脸憋得通红。周围应试门生见他这么没底气,不禁好笑,竟也纷纷开始起哄道:“喂,让你说呢!脸红什么?” 一阵嬉笑,无人声援,他倒是委屈,心想,自己分明是告发了事实,怎反倒沦为耻笑的对象了? 终于还是黄大夫先开了口:“此医案可还有考生另有见解?” 黄大夫面目威严,声又沉,一语刚出令在座后生不敢多言胡闹。眼看局面一时镇定,远志也松了口气,却不想霍玮之又有话说。 “此医案我敢说已无他法可解,”他胸有成竹,在座不仅也确实无人能出其右,而且多少也受了他张扬性子的震慑,他们可不想辩不过还要挨一顿奚落,自讨没趣,于是都噤声等他的下文。 “不过,方才说到此……哦,还问阁下尊姓。”霍玮之作半揖,问远志。 “免贵姓戚。” “这位戚大夫,”目光又落到考官席上,似是逼问:“若真是女子,天一堂招收,可也不能蒙混过去。” 好家伙,远志倒吸一口气,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亏她还以为方才此人是帮着自己抵挡攻击,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高看了。 远志感到一阵恶寒,真真是小人。 穆良坐不住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了?远志若否认自己是女子,难道还要她当众自证清白?若远志又承认自己是女子,岂不还是要逼天一堂做出取舍?他瞥了眼李济,东主心思深不见底,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真要任凭这些后生闹下去?人眼看就要闹开了,他这个东主该怎么收场? 李济头都痛了,天一堂何时出过这种事,四下眼睛盯着他,让他怎么办?制止也不好,将远志的成绩作废更不好,思来想去怎么说都不合适。或者,索性打个马虎眼,快点解下一个医案再说? 谁知李济刚要开口,便听远志出声:“天一堂选拔为的是识贤能以正医道,请问这位兄台,有哪一条关涉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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