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他们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际,任凭雨水浇灌全身。穹宇高远,山川辽阔,他们俩身在其中,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像两个淡淡的影子。 “你害怕吗?”柳斯昭低头看着珠玉。 “不怕,我猜你肯定也不怕!” 她十五岁的时候觉得,柳斯昭和自己在某些方面很像,他们都喜欢一个类型的书籍,他在书上留下的注脚,往往是她心里想的话。这个概率已经够小了,没想到这个人和自己一样,雷暴天敢站在户外。 他却摇了摇头,“你应该怕,我也应该怕。” 推门进小洋楼时,珠玉仍旧追问闪电的问题,“为什么要怕?” 他一颗一颗地解衬衫纽扣,朝楼上走去,笑答:“你要什么都不怕,可就做不成普通人了。” 珠玉不懂,他总爱这样,话说一半藏一半,叫人猜不透。对她来说,普通人的对立面不是人生赢家,而是大大的异类。不过他是人生赢家,她是古怪异类。 楼上有两个浴室,一个大的在外间,柳斯昭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小的。这个家里是没有女装的,能找到的只有白色浴袍。 当珠玉洗完热水澡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楼下泡好了茶。 这人洗澡也太快了,除了短短的头发湿了点,他换了套衣服,又穿着得体起来了。提花针织套头衫看似随意,但她总觉得这他好像修饰过了自己。走进了,坐到他身边,珠玉抿住嘴角才没笑出来。 他的古龙水是一种,青绿的树枝被折断后,散发出的清而涩的香气。 她瞧了一眼叶子舒展开来的绿茶,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喜欢阿华田。” 柳斯昭泡茶的手顿住,“家里没有,下次买,希腊酸奶、阿华田,你还喜欢什么?” 这是珠玉爱玩的把戏,她觉得很有趣,“我喜欢伏特加配橙汁,喜欢无花果,喜欢加了蜂蜜的pancake,喜欢软乎乎的阿拉伯椰枣,我喜欢所有甜的食物。” “你适合生活在城市里,这些东西乡下都没有。” “都没有的话,西红柿拌白砂糖也挺好吃的。不过,你在这里要修养多久,什么时候走啊?” “得有一阵子吧,你什么时候走?” 两个人都是突然到访的外来者,此时反倒如同使用太极拳推手似的,你来我往地绕话。 “我总得在你后面走。”珠玉对此十分肯定。 “说不定是你先走。”他也绕出了趣味。 “那你肯定明白,你和我迟早要分开的吧。我们应该谨慎一些,就不必......发展出一些浪漫的事了。”她的手臂搭在沙发上,侧对着他说话。 “浪漫的事”,包含止步于此的喜欢,或更进一步的relationship,还有最简单不过的,露水情缘。三条路摆在他们面前,往哪里走都未可知。最简单的当然是露水情缘,最难的、也最不可能建立的,是一段认真的关系。 哪条路都不适宜触碰,珠玉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柳斯昭也侧过身子看她,一本正经道:“我都行,看你。不过这个地方着实不大,任何一方没离开之前,咱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后面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客厅明亮的大灯没有开,一盏落地灯打在沙发边,光线昏昏黄黄,给他斯文俊秀的面庞镀了一层柔和的浅金。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似是隐含一种意思,我是任你选择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触碰我。 珠玉挪开目光,不去看他,转而打量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别墅,他好像把房子内部改造过了,以前是一种富贵的中式风格,属于上一代的审美。 现在.......中西混合。 “那幅画,是波洛克的风格。”她指着东面墙上的一幅画说道,深蓝色与血红色的线条杂乱无章地揉搅在一起,整幅画狂乱得惊人,却奇异地漂亮。 他浅浅喝了口茶,点点头。 在客厅摆这种画,让珠玉感觉挺奇特的,墙上的其它的画作大多都是这种风格,看久了人会晕眩。既不文雅,也不宁静,一点儿没有“家”的感觉。珠玉自己家以前虽然富裕,但她爸爸是暴发户,根本不懂画。 她去过一些富裕的白人上司家里,少有人把房子装饰成这样的。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画不会是真的吧?” 他的眼中忽然流露慧黠的光亮,“你猜?” 珠玉把手收了回去,她刚刚走到那幅画前面,差点就要摸了。 富有到这个级别的人,怎么会买假画挂在墙上...... “好看吗?” “好看。”像精神分裂病人病情加重的时候,眼睛里分崩离析的世界。 她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却鼓励道:“你再去看看,也可以摸。” “你知道吧?那幅画如果流通到拍卖行,拍出来的价能把我们家的山都买了,是——能买好几座山。”还让她摸?摸坏了怎么办。 “这是我的画,你可以碰,去吧!”柳斯昭竟然催促起她来。 于是她站回画框前,不解地回头瞄他一眼,却又得到一个鼓励的手势,请你大胆地看。 这画确实好,好到让人看久了后背冒汗,血压升高,除了眩晕,还会不知不觉变得很焦躁。画画的人当时也许很愤怒,他用色粗野,手法狂放,人的动脉血管被匕首割破时,飞溅三尺喷溅在纸张上的样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复述了自己的感想。 他光是笑,而且笑得很得意,这倒是让珠玉有点意外,因为柳斯昭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忽又沉吟片刻,“你觉得画画的人,在生气吗?” “我觉得波洛克是一个脾气很大的男人。”有严重酒瘾的画家,郁郁寡欢,生活潦倒。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 怎么变成教授对学生的提问了,珠玉语塞起来,“我没有修过艺术史,不是非常了解他的生平。” 柳斯昭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你要是这个都知道,那我可就怕了你了。” 他握住珠玉的手背,示意她十指张开,对,就是这样。从下至上,他拉着她的手,“啪”地一下,用力拍在这幅波洛克的油画上面。 2006年,这位美国画家的作品曾经被拍出1.4亿美金。 珠玉的手还放在那幅画上,人有点愣神。 “如果这里有颜料就好了,抹到手掌上,你就能在这幅画上留个印子了。”他闲闲说道。 他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我的包里有口红。” 这是什么周幽王携褒姒烽火戏诸侯的戏码? 珠玉举着根口红,拿不准在哪里下手,其实她动作很慢很慢,在等着他叫停呢。 停顿了半天,他问她:“你会画画吗?” “不会......” 他拿过口红,捏着她的食指,在指腹涂上颜色。 这人不是真的要毁坏艺术品吧??她震惊地看着。柳斯昭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引着她,在这幅画中线条略微稀疏的地方,轻盈地点出了一朵五瓣的梅花。繁杂的线条之中,深红色的花儿就像水滴落入海洋里一样渺小,眨一眨眼,再后退几步,这朵梅花就难觅踪迹了。从今往后,不管有多少人进来这座别墅,也只有她和他才知道,那里藏了一朵梅花。 “好了,这幅画上也留下你的痕迹了,你要把名字写上去吗?” “柳斯昭,虽然你不在乎钱,但你这样做真的很缺德......” 这可是波洛克的画! “我不在乎啊。你看这里。”他指指油画右下角,那里留有一个字迹飞扬跋扈的签名,柳斯昭。 “作为画作的创造者,敝人十分荣幸,得到了诺玛小姐的协助。”他靠在墙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很珍视我创作的油画,可不是谁都能在上面画画的,”他摸摸自己的鼻梁,希望她能懂得自己的意思,“你在看什么呢?” 珠玉踮起脚,仔仔细细,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扫视这幅作品。 她不是在鉴定此人绘画功力,而是——“我在找,上面还有没有别的女人的签名,据我观察,你这幅画上再藏十个女人的名字也完全藏得下。” 小昭哥哥,这招实在太强了,任何女人都会被你电到。 “我可没对任何人都这样!” “你平时都用什么招数?” “反正不会让人在我的画上面添笔。” “哦?你还有别的什么招数?” 不好,被她套进去了。柳斯昭反问,“那你用什么招数?” “哈哈,你别问了,我怕你心里不得劲儿。” “行吧,我不问你,你也不问我。到底要不要在上面留名字?” 珠玉这回挺认真地看着柳斯昭,“说实话,咱们各自都有过去的情感经历,都经历过一些人。可是画,到底是不一样的,我甚至觉得,自己倾注心血创作的东西是高于某段恋爱的。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让我乱画,而不是别人?”我可不信你喜欢我最深。 他们正处于彼此互有好感的阶段,还谈不上更深的情感。一夜情的话,这点感情是够用了,在亲手画的画儿上留名,她觉得还不太够。 “你看看日期。” “看到了,2011.7。” 柳斯昭不说话,等着她自己想起来。 “2011年怎么了,我十五岁,还在中国。但那是我在国内的最后一个暑假。嗯?然后呢?” 如果他说他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她,珠玉会觉得这个人为了把妹,讲话也太夸张了点,类似于吹牛他能把长江的水给喝光。 “画这幅画的时候,我的心情很不好,每天都躲在自己的书房里,谁都不见。我的脾气坏极了,在房里砸东西,连周姨都不敢敲我的门劝我吃饭。 你兴冲冲地来我们家找循礼玩,不知道我的事,那天猛地推开门,结果见到的人不是循礼,而是我,你手里还捧着你爸爸从城里带来的慕斯蛋糕,其实也不是带给我吃的。 但你进错了门,找错了人,又不好意思走,就怯生生地问我,你要吃蛋糕吗?我猜你只是说客套话,没想到我真的会吃。 我两天没吃好好吃饭了,很饿,就拿过你手里的蛋糕,坐下来直接用手抓着吃。把你吓得够呛,我记得我抓了一块举到你面前,问你要不要吃。现在想起你的表情,都觉得可逗了。” 珠玉也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然后我坐在旁边看你吃,你吃完了我下楼给你拿了一块毛巾。我记得我跟周姨说,大哥哥是不是高考压力太大,人疯了。” 他们俩在沙发上笑作一团。 “画完了画,填饱了肚子,我慢慢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你闯进我的门,我不知道会那样再饿几天。被我吃掉的蛋糕是你带来的,在欧洲,富有的王公贵族会好心地资助潦倒却有才华的画家,美其名曰,支持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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