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茉脊背发凉,同时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庄严感,血脉的奇妙联结在她的潜意识里起着作用,她感到一阵难过,低声说:“爸……奶奶是不是就要……” 她难以说完,对她当时的年纪来说,生死还是太沉重了,可是陈庆轻松地消化掉了这种沉重,没有表现出一点难过的情绪,点点头说:“人老了和那个树老了是一样的,寿数到头了,再怎么浇水也会慢慢枯死的,老太太没得什么大病没受罪,到时候睡着睡着没了,有福气。” 陈庆扶着棺木拍了两下,咧开嘴:“听听,多好的木头。” 和陈庆说的一样,第二天的夜里奶奶在睡梦中离世,丧礼办了五天,在村子里十分隆重和风光,除了在典礼上按照民间孝子的礼仪哭过之外,陈茉没有见过陈庆露出额外的难过神情。 九十多岁了,是喜丧,村里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之后的三年,陈茉也从来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关于奶奶的只字片语,直到今天,陈茉才发现原来父亲是有慌张和悲伤的,他梦到了奶奶,奶奶跟他说“庆儿,你就一个人了”。 父母都不在了,从此你在世界上是一个人了。 父母都不在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就是老婆和女儿了,他向她们索取,可是她们都这样冷血无情,因为她们在他身上也没有感受过多少关爱,因此默契地选择了同态报复。 陈茉突然想起了刚刚陈庆在发脾气之前对杨兰的控诉。 陈庆说,你妈嫁给我是因为我条件好,你妈不是真心跟我好。 真心这个词居然被他说出来,他居然这样在意,二十年都过去了,他还是这样在意,陈茉在恍然间释怀。 爸爸,她在心里对陈庆说,其实你也需要感受和感觉,你也需要关怀和爱情。 所以她不是这个家庭的异类,她不是不正常,有感情需求的才是正常人,有人选择条件,有人选择感觉,两种选择都是正常的,陈茉只是和父母选择不同的方向罢了。 人是需要被爱的,这并不羞耻,她不应该被指责,因为口口声声说着穿衣吃饭的父亲明明也有着情感需求,可是他不付出,却只想着要索取,这怎么可能! 钱和条件是必需品,可是不能代替一切,人可以有自己的取舍,她的想法和选择不应该被持续的羞辱。 从陈茉能够背着书包自己去上学之后,杨兰就从来没有抱过她,对,拥抱,她们也从来不会手牵着手走路,最多是相互挨着胳膊,杨兰在丈夫那里没有得到过柔软,所以干涸的厉害,也无法分出多余的柔情给女儿。 陈茉不怪母亲,但是她终于明白,爱不会凭空而生,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 家庭关系让他们三个紧贴着彼此,徒劳无功的互相索取着情绪价值,结果谁都没有,巨大的失望和空虚只会让人塌缩成一个黑洞,无限地开始互相吞噬,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我不能让这种匮乏传承下去,陈茉坚定地想道,如果父母没有改变的意愿和能力,那么就由她来做这件事。 陈茉不再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愧疚和羞耻。 半个月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一周多了,陈茉还没有给自己找到称心满意的房子,工作上也越来越忙,郝总给了陈茉一个难以完成的新任务——让策划部所有人在新的绩效方案上签字。 底线也十分强硬——如果不签,那就走人。 而且郝总的补充条件是,要人自己辞职,不可能给任何补偿。 陈茉感觉这又是一件让鱼学会骑自行车的任务。 陈茉按自己接触的感觉评估了一下各个同事的说服难度,排了个序,准备好了很多资料和话术挨个去找人私下聊。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年纪稍长表现出激烈反对的同事,反而很快签了协议,上次和陈茉一起吃饭的年轻同事,虽然私交更好,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倒是有不少表示要和公司熬到底的。 看来确实是新一批的年轻人们在整顿职场。 陈茉觉得这是好事,不过她还有一个别的想法,策划部对新绩效方案的抵触,归根结底还是担心 KPI 更严格了,拿到手的少了,但是如果大家发现方案做得好卖的也好,最终拿到手的反而更多,那也许会不一样。 很多人对于未知的领域是不太愿意去通盘考虑的,策划路线时要把未来的营销方式也考虑进去需要的难度更大,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于公司和个人来讲是双赢,郝总同意陈茉的想法,但问题在于…… 郝总问:“你怎么说服他们?” “说是说不服的。”陈茉说,“冰城的线路开发已经基本完成了,现在就要拿到前台去卖了,郝总,我想和市场部门合作,我来做给大家看。” 郝总微笑了一下:“行,我很期待。” 当时陈茉还没有听出来郝总的弦外之音,实打实和市场部接触两次开了两次会才知道。 不同部门的生态完全不同,赚钱的部门腰杆子总是很硬的,而且市场部有很多最早跟着老板创业起家的老骨干,连老板娘都不太放在眼里。 表面上的面子是有,但真的干起事情来是使不动的,郝总都叫不动,何况是陈茉,软硬钉子都碰了一遍,把方案甩回来,直接就一句“卖不动”。 “要怎么改,客户有什么反馈意见吗?” “不知道,你们改啊,策划不就是干这个的?” 是可以拍桌子起来吵架的,但是陈茉没有选择吵架,她收回了方案。 陈茉在回家的地铁上塞着耳机给周遇打电话,问他:“如果是你,你不会和人吵架吧?” “嗯不会。” “我就知道。” 周遇笑了笑:“但我也会生气的,在心里。” “我……我没生气啊。”陈茉心虚了一下,“我现在很沉得住气的,工作就是要讲结果讲方法,发脾气如果不能达成目的,那就不要发。” “说得很对。”周遇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一点,“晚上视频好不好?” “哎呀,又想我了啊?” “嗯。” “我尽量吧……我爸妈……” “没事的。” “给我点时间,我很快会解……等下,有电话进来,夏莉找我。” 电话不断占线,陈茉这才注意到五六分钟内夏莉给她打了三四个电话,她赶紧回拨,结果可能那边也在打,占线,又在微信上折腾半天,才终于联系上了,夏莉只哭不说话,陈茉急得要命:“莉莉,怎么了?” 夏莉含混地哭着,陈茉问:“你在哪,我马上来找你。”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陈茉在下一站火速下了车,出了地铁站一声闷雷,她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顾不得许多,陈茉伸手拦了辆出租驶进雨中。
第64章 如何放弃所有的过去 夏莉虽然喝得多,但是没醉,只是借着酒劲儿哭得厉害,因此妆花了一片,熊猫一样挂着两只黑眼圈,眼睛是红的,湿淋淋的一直涌出泪来。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面前一排空杯子空瓶子,陈茉赶到之后见状已经猜到九分,等夏莉哽咽了半天开口,刚吐出两个字,更是猜到了十成十。 果然是和程翊有关。 陈茉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掏出纸巾来帮夏莉擦脸:“说吧。” 在夏莉的叙述开始之前,陈茉对自己划下红线,自己警告自己:一定要克制住,不准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不准说“那你就直接分手”,每个人的感受和选择不同,作为朋友,夏莉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建议,而是倾听。 做好了心理建设,陈茉发现夏莉的讲述已经完成了前面的铺垫部分,正到了关键之处。 夏莉说:“……我从来不会要求他删掉谁的联系方式,也不会看他的手机,如果只能用这种方式拴住他,那也太可笑了。” “他要走就走,要分就分,我从来没有留过他!你知道的茉茉,我从来没有求过他留过他,我也没有等过他,我也找过别人,该怎么谈就怎么谈,每次都是他自己回头的,所以我觉得……我一定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夏莉猛然攥住陈茉的手腕,眼里都是不甘和恨意,但又流露出很多委屈,陈茉知道夏莉不是在对着她说话,夏莉只是想要说出来。 夏莉想要把所有最真实最荒唐最愚蠢的想法说出来,且不用被嘲笑不用被审判,陈茉是最好的人选。 她知道这是一段自作自受的感情,这是活该,但是她必须说出来,不然就憋疯了,如果她和程翊没能走到最后,谁来为她过去的二十年买单? 所以……陈茉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对。” 夏莉深吸一口气:“所以他跟着那个女的去澳洲的时候,我是真的死心了,我不骗你,茉茉,我那时候说我死心了,真的是认真的。” “程翊那么懒的人,居然能为那个女生报班学雅思,上学术课,和她申请同一个学校,他还和我说,他就是觉得他一直浑浑噩噩的,遇到那个女生才知道积极向上的人生什么样,他想变得更好,听听,多冠冕堂皇,他妈的泡妞还泡出正能量来了!” “那我呢?”夏莉含着眼泪指着自己,“跟我在一起人生就是向下的负能量,是吗?” 陈茉很疏于安慰人,说不出别的,只能赶紧接话说:“不是!” 夏莉松开陈茉的手腕,眼泪逐渐收回:“但是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我不关心他们两个在澳洲发生过什么,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和好,那天晚上程翊在我面前哭了,他说他终于想明白了,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想明白了,我们就该一辈子在一起。” “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去香港的迪士尼吗?”夏莉突兀地另起话头,眼神压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陈茉,“因为那个女的在香港度假!” 陈茉吃了一惊:“你怎么发现的?” “我用他手机投屏的时候无意看到的。”夏莉把截图找出来,像证件照一样放在脸侧,酒吧的灯光偏暗,白光映照着阴森森的、苍白的脸。 陈茉仔细看了一遍截图,那是很短的几句对话。 程翊先说的话,他说:“我也在香港。” “是吗?出来吃饭!” “走不开。” “可惜。” “见个面吧?”他发了一个定位,然后说,“我们住的很近。” “我知道那天是哪一天。”夏莉麻木而缓慢地说,“他说要下楼买烟,然后出去了十几分钟,除此之外在香港我们全程都在一起,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除了那十几分钟。” 陈茉小心翼翼地问:“他干什么了?你……你问他了吗?” “我不在乎他去干什么了,我只觉得恶心!”夏莉陡然激动起来,眼泪又涌出来,“他干了什么不重要,他前一天刚刚和我求婚,那我算什么?我们之间的二十年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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