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了,一年前他带媳妇孩子回老家了,据说他在老家开了一家湘菜馆,生意特别红火。”说到这里,郑希望特别忧心,“我爸说人不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落叶归根,吴道昌不是淮市人,我妈担心吴道昌哪天也会像杨文华一样无声无息离开,人早已走了,他们才知道人走了,都不知道到哪里找他。” “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两只麻雀孤独的生活着,有一天他们有了一个鸟蛋,他们照顾鸟蛋,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有一天雏鸟破壳而出,他们盘旋在鸟巢上空欢快啾啾,眼底里却藏着一丝担忧,担忧雏鸟羽翼长硬了,翱翔蓝天,去追寻属于他自己的天空,他们无力改变,只能尽力多多陪伴他,离雏鸟振臂高飞还有不到3个月的时间,其中一只麻雀迷路了,寻找不到回家的路。”林北声音平稳说。 郑希望抬头寻找麻雀,肥墩墩的麻雀在电线和香樟树上窜来窜去,他实在想象不出这小东西孤独的样子,更想象不出小东西拳拳父母心的样子。 他实在忍不住了,哈哈笑,笑得腮帮酸疼:“哥们,苦了你了,为了逗我笑,居然编出一个这么好笑的小故事。” 郑希望探身凑过去,让林北看清楚他一丁点儿也不难过。吴道昌会不会离开还是一个未知数呢,如果他现在难过,万一吴道昌一直干到退休,在淮市养老,他不是白难过嘛。 林北推开他,郑希望停下来,眼珠子滴溜溜转打量林北,他咧嘴欢喜笑,推车呼呼跑到林北身侧:“哥们,你说你一次下几万订单的大老板,穿粗布做的裤子,还穿我爷爷那辈人穿的褂子,是不是太埋汰几万订单了,”他推车跑到林北前面,挺起胸脯抬起腿,“你瞧我这身咋样,如果你觉得合适,我现在给你量尺寸,当然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包里还有一册设计图纸,你看图纸挑款式,多挑几个款式。” “等我和制衣厂谈妥了,我找你做三身衣服。”林北看了他一眼,推车从他身边走过去。 “好嘞。”郑希望攥紧拳头给自己鼓劲,推车跑三步跳一下给林北带路。他直接带林北找吴道昌,吴道昌正在和车间主任汤敏娣聊天,他从窗前经过,瞥见吴道昌头发花白,郑希望眼睛猛地一怔,他昨天下午还在家属楼下见到吴道昌,他清楚的记得吴道昌的头发是黑的,怎么一夜之间吴道昌的头发全白了。 林北停好车,抱着白棉布靠近,视线穿过玻璃落在一男一女身上。 一男一女的谈话声穿过墙壁钻入两人耳中。 “上面划经济特区划对了,经济特区吸引了大批港资澳资,大量资金注入,在经济特区内大规模建厂。就拿制衣厂来说,因为港资澳资的加入,他们接到了大批外贸单,日夜不停赚外汇。”吴道昌摩挲简报上的黑白图片。 “我以前坚定说这是一个错误的政策,时间证明了这个政策是正确的,是伟大的。”汤敏娣眼里熠熠生辉,转瞬,她脸上浮现苦笑,“经济特区的制衣厂如朝阳,我们的制衣厂就是夕阳。” “我们要相信它会焕发新生。”吴道昌坚定道。 “一个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大的订单我们做不了,小的订单做了不划算。这些小的订单连针线面料起订都达不到,我们咋做,它咋焕发新生?”汤敏娣被吴道昌盯得不自在,她赶紧投降,“我说错了,三景制衣厂一定枯木逢春。” 吴道昌再要说些什么,意外瞥见窗户外站了两个人,他合上简报,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郑希望被抓到偷听,他一点也不心虚,三两步窜上前嘿嘿笑说:“吴叔,这是我半个小时前认识的朋友,他想做跨栏背心和手提布包,我就带他过来了。” 吴道昌被他前半句话整的左眼皮跳了几下,又被他后半句话弄得心花怒放,热情的请林北到屋里谈。 林北到屋里,自己介绍自己,并且和吴道昌、汤敏娣握手。 “林老板,您坐。”待林北抱着白棉布坐下,吴道昌把茶水放到林北手边,他坐下来问,“您打算订多少件跨栏背心,多少件手提布包?” 无意中听了吴道昌和汤敏娣的谈话,林北立刻做出了细微的调整:“一百件跨栏背心,最低六万件手提布包,高的话,至少是原定的一倍。我十月一号之前要跨栏背心,十二月下旬要手提布包。跨栏背心和手提布包用同一种布和针线,不过两者的图案有非常大的不同,我这里目前只有跨栏背心的设计图,一个星期后能出手提布包的设计图。” 林北掏出跨栏背心设计图,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一百件跨栏背心均均码’,又掏出一张纸,在上面画手提布包,在旁边标明尺寸,特意标明做布包的布得是双层布。他把两张图纸推到吴道昌手边。 吴道昌拿图纸到隔壁桌子和汤敏娣商量,汤敏娣认为既然背心和布包用的材料一样,他们可以接这个单子。 吴道昌双手拿着两张图纸看了一会儿,他回到林北对面坐下:“林老板,我们可以先给你做跨栏背心,但是你得先付一半货款。” 林北平静的问道:“价格怎么说?” “布包的图案不能过于复杂,和背心图案大差不差,如果这样的话,由于背心量少,一件背心五毛三,一方面手提布包量多,另一方面手提布包用双层布,一件手提布包四毛五。”吴道昌准备建议林北拿出布包设计图再谈价格,但背心出货急,一旦他提出建议,林北肯定转而找其他制衣厂做货,因而吴道昌吞下即将说出口的建议。 “我不让你降背心的价,你把手提布包的价格降一降,三毛,我订十二万件货,十二月下旬出一半货,八四年一月下旬出另外一半货。”林北说完,吴道昌立刻摆手。 “不行,你还是背心、布包一起降价,或者布包用单层布。”说实话就一百件背心,就算林北一分不给,和给了有什么差别,但是布包不一样,十二万件货呐,降一厘都能要他的命,更别说降一毛五了,吴道昌坚决不同意。 礼品商店做的是精品礼盒,即便他对外说布包是赠品,他也不愿将就,所以林北不同意用单层布,他说:“布包十五万件货,两毛九,先付三成货款。” 吴道昌摆手。 “二十万件货,两毛六,三成货款。”林北。 吴道昌拍桌子,高喝一声:“好,二十万件货,三毛,就按你说的先付三成货款。” 当隐形人的郑希望膝盖一软,身体往下坠,他赶忙扒住桌子。 正在算十二万件布包工期的汤敏娣手一抖,钢笔在本子上划了一道长长的斜杠,她盯着斜杠愣了一会儿,撂下钢笔跑过来阻拦吴道昌:“厂长,我们手里还有一些老人脉,他们过了国庆节找我们做冬款,你一口气接这么大的单子,我们肯定做不了他们的货,你这不是自己斩断自己的人脉吗?” 吴道昌示意汤敏娣跟他到外边,两人来到树底下,吴道昌低声分析道:“他要货要的时间巧,那时候厂里的单子几乎做完了,集中精力给他做货,能赶得上时间交货。” 说完,他回到办公室跟林北确定细节,等他俩确定好细节,他俩反反复复磨合协商,信用社快关门了,他俩才签了两份合同,林北到信用社取了一万八千块钱,把货款给制衣厂财务,让财务给他开新世纪礼品商店订货款收据,他从兜里掏十五块九分钱给财务,让财务给他开稻花村建筑工程队订一百件跨栏背心订货款收据。 吴道昌留林北吃晚饭,被林北婉拒了。 林北放好收据,抱着白棉布离开财务室,郑希望推车跑过来,林北把白棉布递给郑希望,郑希望单手抱着白棉布,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册设计图递给林北。 林北翻看设计图,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皮都在跳,这哪里是设计图,分明是照片,照片的背景不是淮市,应该是繁华大城市。 “如果你想要标,我可以给你弄一个标,一个标两分钱,还保证你穿出去没人说你穿假货。”郑希望自信道。 林北:“……” 搞了半天原来这货是做假货的。 “我做的货淮市没得卖,你想买还得搭上火车票跑到深圳、沪市买,不划算,还是在我这里下单好,你多下几单,下的单数越多,你赚的越多。”郑希望诱惑他。 女士的衣服比较多,剩下的全是男士衣服,没有小孩衣服。林北指了几套女士衣服,又指了几套摩登的男士衣服,郑希望趴在车坐垫上写编号,林北指着空白地方,他报余好好和小孩的尺码,让郑希望记下来:“这几套男士衣服你全部按照小孩尺码做。” 林北又指了一套男士衣服:“衬衫颜色白灰深蓝,裤子颜色亚麻、黑、深蓝。” “……不是,”郑希望停笔,“哥们,你好不容易做新衣服,咋不多做几个款式?” 林北穿衣服,穿的全是纯色衣服,款式几乎一样,他觉得舒服、安心,如果一天换一个款式,颜色花花绿绿,能难受死他。 林北谢拒他的好意,又说:“这半匹白棉布,你全部做纯色背心,能做多少件,你就做多少件。对了,你能弄到棉花吧,给我做三床六斤棉被,被里被面从你那里拿。” 郑希望激动的手都在哆嗦,边写边念叨:“你放心,我这人做事认真,绝对不会糊弄你。”毕竟这位大老板是他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二位豪气的顾客,他肯定服务好他。 郑希望掏出卷尺给林北量尺码,让林北先给他五十块钱定金,林北给了他钱,留下了地址,拿收据骑车离开。 郑希望盯着地址嘀咕:“这个地方咋这么熟悉?大老板的名字倒是普通,最近一段时间,我走到哪,好像都能听到这个名字。” 郑希望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把钱装兜里,快活地抱着白棉布,弯腰肩膀扛起二八大杠跑出制衣厂。 路人:“……”只见过人骑车,没见过车骑人,这次倒是长见识了。 到了路口拐弯的林北瞥见这一幕,林北:“……”能不找这货做衣服吗? 林北离开,先回店里看了一眼,桑超英还没有回来,他决定再等桑超英一天,如果桑超英还不回来,他明天晚上乘坐火车到曲酒产地走一趟。 林北骑车到工地看一眼,便骑车回淮大职工宿舍楼,通往宿舍的路上,能够看到格瓦登湖,湖上建了迂回的桥,几棵一九二几年种的银杏树立于河畔,湖面上蓝天为幕,倒映黄绿渐变的色彩,像是孩童在蓝天上乱涂留下的童趣。林北挺直身体眺望远处的银杏树,依稀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圆点坐在银杏树下,他迟疑了一秒,骑车过去,推自行车走在木桥上,到了对岸,林北把车停在湖畔,走到一大一小身后,他伫立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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