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睡了多久,露出来的半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显然是好梦正酣。 他的目光在她的额头和鼻尖上停留了几秒,很快划过,看向了书桌对面。 应该是想让他第一时间能够看到字帖,字帖摆放的位置和方向都是他的顺位。并且,怕被风吹跑,那叠写得满满当当的字帖上,还分别被了了用镇纸、笔架、砚台和玉章压住了四角固定。 他微哂。 比起刚开始,借支笔蹭点墨都要多此一举地询问他的意见到现在,她是一点都没跟他客气了。 他没立刻坐下去翻阅字帖,而是先从壁龛里挑了管线香。 沉香助眠,能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他划了火柴,将线香点燃。在明火的烧灼下,线香飘出一缕很淡的烟火味,他耐心地等着火头烧灭, 凝成火星, 吮吸般汲取着养料, 将线香燃成灰烬。这才寻了个香插, 把沉香放置在了书桌上。 随后,他走到窗边,支起窗,让空气流动起来。 沉香的香味丝丝缕缕,被风扩散着,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 裴河宴这才去洗了手,坐到了书桌前。 他把压在字帖上的障碍物一一挪掉,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字。 了了进步很快,自从改善了坐姿,纠正了握笔习惯后,她东歪西倒的小狗字立马端正顺眼了不少。 可她像是天生不会握笔写字一样,即使他描了字影,设定了框架,她的字仍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跃跃欲试着想脱离他的框限。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可能她的极限就在这了,没有天赋和热情,有些事注定很难看到结果。 他放下字帖,准备整理整理167号洞窟的修复日志。 最近的佛像复原工作停滞了很久,一是难度大,二是各方争执不停,始终拿不出一个最终定论。 他不像自己的师父,在佛雕上有一锤定音的权威,只能慢慢地等,慢慢地磨,在无数次试错和反复研究中选择最正确也最专业的答案。 笔刷轻触纸面的簌簌声,像雪花似的涌入了了耳中。 她睡不安稳,又沉于空白的梦境里醒不过来。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压迫,令她在睡梦中都在反复呓语。 起初还只是一两个短促的音节,渐渐的,她慌张起来,发出类似求救般的梦呓。 裴河宴笔尖一顿,抬眼看去。 她鼻尖出了汗,嘴唇翳合着,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她眉头紧皱,一副被困在梦魇中的挣扎模样,推测她应当是做了噩梦。 他犹豫了一会,还在放任她和干预她中做着选择时,她呼吸声逐渐粗重,似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境,眼皮轻颤,浑身打战。 他终于倾身,用笔杆子敲了敲她的额头。 但外力干扰的力量太小,了了并没有被叫醒。她重新坠入梦魇中,像落入密集的织网里,不停地下坠。 裴河宴皱了皱眉,叫她的名字:“了了?” 后者毫无回应。 他放下笔,用手掌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了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招有用,她安静了下来,下一秒,她睁开眼,直直地看向了他。 裴河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她的目光太有攻击性,令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反应。 他没避开与了了的对视,掌心重新落下,停留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十分生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安抚:“醒了就好。” 以前他总觉得,她毛茸茸的额发是柔软的干燥的,可手掌抚摸的触感下,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更像春天里湿漉漉的草丛,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孕育着万物生长的活力。 他闭上眼,轻声诵念:“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了了,身心安康,善缘无尽;祥和安宁,平安喜乐;清净自在,智慧如海;离苦得乐,莫逢凶险;福德圆满,功德无量。” 话落,他睁开眼,看着她,说完了最后一句:“噩梦退散,好梦降临。”
第十七章 噩梦退散,好梦降临。 了了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特别的祝福。 不过眼下,她更需要的可能是泻立停…… 喝变质绿豆汤的后果就是,她在厕所蹲着出不去了。 以至于了致生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拉虚脱了的了了扛去医务室挂针。 营养液的药水从输液瓶里一滴滴流入她的身体里,了了抱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一脸菜色地蜷缩在椅子上,吭都吭不出一声。 了致生自责得不行,一步都不敢离开,把烧水煮粥的事全拜托给了庆嫂。 庆嫂不知道缘故,煮了粥送来时,看着了了没精打采的模样,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脸蛋:“这是谁家小可怜呐。” 了了没力气说话,只能往了致生那递了个埋怨的眼神。 自知理亏的老了无奈地苦笑了声,拿起调羹,喂了了喝粥。 这针一挂,就是两天。 第二天了了恢复了些,催着了致生去浮屠王塔帮她跟小师父请假。了致生拿她没辙,亲自跑了一趟,回来时给了了带了句话“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了了听完,怀疑人生:“就这八个字,没别的了?” 了致生帮她调慢了营养液的流速,反问她:“那你还想要什么字?” 了了没接话。 她想起那天下午,小师父摸着她的额头,祝福她“身心安康,莫逢凶险”时那温柔的语气,仍觉得凭他两现在的关系,怎么也不该就这八个字啊。 她撅着嘴,发脾气:“反正就不能是这么简单的八个字。” 了致生觉得她无理取闹:“那我给你找本新华字典,你想要什么字你自己翻。” 了了:“……”她爸真窒息。 就这么和平相处了三天,了了没问他那晚消失是干什么去了,了致生也没主动提起。两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没有试图戳穿这层窗户纸。 但了了知道,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了了恢复健康后,立刻去了浮屠王塔。 落了三天的字没练,连她这么懒散的人都有些不习惯。 裴河宴正在等她,看见她来,先仔细地打量了两眼:“恢复完全了?” 了了刚想点头,又留了个心眼,怕他得到答案后会差使她干些重活,模棱两可道:“一半一半吧。” 她那点子心眼在裴河宴眼里是完全不够看的,不过他也懒得拆穿,只是问她:“那你今天想做什么?” 他举例:“看书、练字,或者别的,都可以。” 了了有些不敢置信:“我生个病回来,待遇就这么好了吗?” 裴河宴对她和了致生之间聊了多深没有概念,也不打算做那个拆穿谜底的人,他默认了了的各种想法,也包容她的各种猜测,不做任何解释。 但实际上,是因为她开学时间将近,而她的书法提高程度,早已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了了选了看书。 前段时间整理书架时,她除了记录书名,偶尔也会翻一翻内容。有些书,小师父会顺口告诉她讲了什么,而有些书,他都是快速报完书名,便继续下一本。 慢慢的,了了也摸出了些规律。比如:前一种,是她可以看的,所以他才会跟划重点似的,总结内容,看她有无兴趣。 后一种,则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所以他连多说一句都懒得,毕竟实在浪费口舌。 她找了本闲书,倚靠着书架,就地盘膝坐下。 这闲书,有些类似寓言故事,引经据典,最后煲碗鸡汤。起初看着还挺有意思,看多了,就跟陈词滥调似的空白乏味。 她悄悄看了眼小师父,见他没注意这里,偷偷从书架上换了本书下来。倒也不是了了怕他,主要是他看见了,肯定得说她调性不佳,没有恒心。 口舌之争,还是能省则省。毕竟,她从没在裴河宴这讨到过什么便宜。 不料,这本更无聊了。 它记载了有史以来有名有姓的高僧如何修行圆满的故事,了了看着满篇的圆通、惠通、灵通等各位大师的法名,支着下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默默地又给自己换了一本。 这一次她严谨了些,认真地看了眼简介。 “佛教高僧教你摆脱无意义的忙碌,获得心灵的宁静……” 不好,她现在就挺宁静的。 “新时代的通达佛法与减轻生活压力的智慧,幸福的根本在于本心……” 看着就很深奥,她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越不怕死,活得越好。一心一意,才是修行佛法的本源。” 了了皱着眉,苦大仇深,她不怕死也没活得很好啊。 “你是在看书,还是在扫尘?”终于看不下去的裴河宴,从书桌上抬起头,看向她。 她可能以为他没看见就不知道她那边的动静,也不想想她搬书换书时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有多像噪音。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了。 了了一手搭着书架,一边扭头看他:“可这些书都不适合我啊。”它们就差在书皮上写着“你别碰我”四个字了。 裴河宴捏了捏眉心,视线从了了身上滑过,落在书架上找了找:“你左手边第五排的第八本。” 了了顺着他说的去找,“这本吗?” “对。”裴河宴说:“你拿过来看。” 好,这就是不让换书的意思了。 她撅了撅嘴,乖乖地拿了书走到书桌前她的位置上坐下。 这本书的封皮有些旧了,了了起初以为外面这层纸皮就是它的书封,可前后都翻了一遍,既没找着书名也没找着作者落款,更别提出版信息了,整一个就是三无产品。 她不信邪,翻开扉页,第一页是手写的目录名单,第二页就直接开始了正文内容。她目瞪口呆,可看着书页上的宋体字,又是规规整整一目了然的印刷字体,完全不像是粗制滥造的盗版书籍。 了了想问又不敢问,抬头见裴河宴在整理资料,默默歇了搭两句的念头,闷头看书。 很快,她就发现了这本书的玄妙之处它是由很多本书拼凑起来的。 上则故事还在讲千佛石窟的由来,下一则就是捕风捉影的人物野史。上下并不衔接,也没过渡起承,难怪跟三无产品似的…… 唯一有关联的,可能就是历史发展顺序。 原来这是一部南啻国史啊。 她看得津津有味,直到书中夹了一篇关于啻蛮的艳史。 “相传,南啻末期,啻蛮痴迷一位由古胤朝前来南啻讲经论法的高僧,无宴法师。并为其大兴土木,网罗经书佛宝,因此导致民不聊生,百姓哀声载道,最终灭国。 而亵渎神明,玷污佛子,也成了啻蛮桀骜不驯的最大原罪,始终受世人诟病。” 了了疑惑地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屋顶,又低头看了看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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