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铿锵有力,半点不带心虚,显然是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十分自信。 了了笑了笑,透过镜子与坐在身后沙发上的裴河宴对视了一眼。 这句话他倒没贸然接,思忖了几秒,才回答:“婚礼得随她,如果有需要肯定优先来找你。” “行。”女孩笑了两声,也不纠结这话有几分真实。 等从服装店出来,身后玻璃门关上的刹那,了了顿时松了一口长气。她估计再待下去,老板得开始问裴河宴婚戒准备用宝石还是翡翠了…… “你不用什么都回答的这么认真的。”了了回头看了眼,确认老板娘听不见,才继续说道:“她们做生意的都喜欢和顾客联络感情,好促成长久生意。” “跟认不认真没关系。”裴河宴用手机给司机发了条短信,让他在巷子外等,他一心二用,回答她道:“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没考虑到婚礼这么远,毕竟前十几年前他习惯了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了了是他人生里的意外,可选择她却是他人生里的必然。 所以该考虑的,该规划的都要提上议程,总不能让她退让与妥协。但这些话,现在不适合说,不然像是给她施加压力一样,让她不得不被迫屈从。 这一趟来,觉悟终于被允许留宿在禅居小院。 在一堆小辈面前,他得端持着做师父做住持的架子,所以憋着什么也没说。 等了无了拙一回屋做晚课,他立刻当着了了的面,大吐苦水:“我上回来,不就监督他受罚嘛,他都不让我住小院,非让我挤在佛堂那个小木床上。就我这体格,这床板睡了这么久没塌,都是我积德了。” 他忿忿不平:“他这么对我,我还给他端茶倒水,送饭送到嘴边的,够意思了吧?” 了了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觉悟的木板床上,而是转头问裴河宴:“那你睡哪啊?” 裴河宴把她的茶杯烫了一遍,甄了七分满,用小托盘端到她面前:“晾会再喝。” 见他避而不答,觉悟替他回答道:“他从小就会跪着睡觉,我说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说到八卦,觉悟兴致勃勃,压根不在乎裴河宴递来的眼神。 “我听老祖说的,说他回了一趟梵音寺,再回浮屠王塔时,检查了一下师弟有没有每日跪香做早课。结果数着数着多了一根。”觉悟光是想到那件事,就忍不住想笑。 “老祖?”了了疑惑。 “老祖就是他师父,我师伯,过云大师。” “哦。”了了恍然,那她知道,她捧起茶杯小口地吹着气:“为什么会多了一根香?” 觉悟边说边无情嘲笑:“老祖说他为了给你卜卦,犯了妄言戒。自己去跪香做忏悔,还因为跪着跪着睡着了,脖子疼了好几天,哈哈哈哈。” 他笑得实在嚣张,那笑声甚至比他说的内容还要更好笑一些。 了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饮茶的空隙,她抬眼悄悄地看裴河宴,正好对上他无奈至极的眼神。 原来这么早,他就开始偏心她了。
第八十九章 觉悟这趟来,自然不是来闲养肥肉的。他来瞧瞧壁画。 了拙每隔几日有大进展时都会拍照或拍视频给他汇报,但了拙看不懂好坏,尤其他还当着了了的助手,每次汇报进度时语气里都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成就感。 觉悟也是门外汉,毕竟他学的是寺庙管理,而不是艺术鉴赏。不过他还没当住持时,经常跟着方丈去别的寺庙游学取经,长期的氛围浸染下,他如今无论对着什么都能一本正经地点评两句。 优昙法界的壁画虽然重要,可没重要到一定的份上,劳动不了寺里的方丈专门为此跑上几趟。 很多时候,觉悟都觉得他这个住持其实就是为了给寺里的方丈们跑腿才破例晋位的。他们需要一个年轻、精力旺盛、八面玲珑还愿意听使唤的傀儡。 为这件事,觉悟没少在私底下和裴河宴倒苦水。 “虽然我上佛学院图的确实是包分配寺庙,薪资高,工作稳定,不过我想着都是出家人,无欲无求的,这职场怎么也比外头轻松吧。结果还真没什么差别,该有的糟心事儿一点不少。” 觉悟平日里端持久了,憋闷得厉害。左右这两日也没事,他翻箱倒柜地搜罗出一罐杨梅酒。 裴河宴并未阻拦他,只在他把酒搬出来时,提醒了一句:“三年的醇酒,你喝完明天就不要出来了。” 觉悟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才不在乎会不会犯了酒戒。他不像裴河宴,对佛家的规矩严守不怠,他喜欢在规则的底线上下游离,偶尔逾矩,不特别过分,也绝不迂拙。 酒塞打开时,他拿了两个杯子,一杯倒满,正欲倒第二杯时,裴河宴婉言拒绝:“我不喝。” 觉悟干瞪眼:“喝酒你不陪一个?” 裴河宴仍是摇头,他对酒没兴趣。 觉悟啧了一声,皱眉道:“你都要还俗了,还持什么戒?这半个月内破不破戒的有差别吗?” 反正都不拜佛门了,半个月的面子工程而已,菩萨还能跟你计较不成? “我明早要送了了上班。”裴河宴举了举酒杯:“我喝茶陪你。” “没意思。”觉悟嫌弃地剜了他一眼,自顾自灌了半杯果酒解渴:“话说回来,你现在也挺安逸。成家立业虽然随于俗流,可老祖宗传了几千年还是有道理的。你和了了回头多生两个,小崽子就跟你学佛雕,小女娃就跟了了学壁画,你们这一家子可不就成艺术世家了吗?” 茶室虽然离了了的房间有些距离,可裴河宴仍是不太喜欢背着她与别人闲聊他们之间的事,即便是觉悟。 他抿了口茶,不动神色地把话题扯回了让觉悟烦心的公事上:“你这次来怎么满腹牢骚,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那倒没有,真遇上麻烦我也不来找你,拜老祖山头不更好解决吗?”觉悟看透了他的心思,自斟自饮道:“我临走前,老祖让我再来探探你的心意,看你这半个月可有后悔的时候。” 自然没有。 他不是朝令夕改的人, 拿定主意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否则既是对自己,对师父,也是对了了的极大不尊重。 裴河宴原以为,觉悟是真的来找他发牢骚的,可这试探性的话一问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对。他放下杯子,直言道:“你我师兄弟多年,你如果受我师父所托有话要和我说,可以直讲。” 觉悟苦恼地挠了挠脑瓜子:“有是有,但真不是什么正事。我看他老人家就是舍不得放你走,只是你心意已决他实在没辙。他就是让我探探你的意思,如果你还是如此决意,我可能得带了了回趟梵音寺。” 裴河宴清洗滤网的动作一顿,双眸微抬,眼里的戾色还不掩饰:“为什么扯到了了?” “你别急啊。”觉悟被他这极具压迫感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赶紧喝了两口杨梅酒壮胆:“优昙法界的壁画画完后不是还要些时间才能决定《大慈恩寺》的壁画画师人选吗,老祖的意思是,你也别在外面飘着了,回寺里待到还俗仪式结束,到时候你想去哪去哪。至于了了,老祖心中是喜欢的,也很看重她的才华,只是太年轻经历尚浅,所以就提了一个建议……” 裴河宴闻言,没接话,只眼神稍微和缓了一些,无声地传递出一个凶蛮的“说”字。 觉悟汗流浃背,觉得小时候忘记背书被老师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抽查到也不过如此了。他抽了两张纸张,把光溜溜的脑袋囫囵擦了一遍:“老祖想让了了到梵音寺禅修一个月,她能顺利修满,《大慈恩寺》的画师就是她的。” “我不同意。”裴河宴皱眉道:“她有天赋有能力,如果不是因为我,她起码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做交易似的。你我当然知道,师父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别人会怎么想她?” “是!”觉悟赶紧附和,以明立场:“我当时就这么和老祖说的,但老祖回答我,好事之人兴风作浪的本事用不着依托具体的什么事,光是以后知道……你和了了是一对,就足够做些口角了。” 他后半句话越说越小声,尤其是在裴河宴厉荏的凝视下。 他就知道这一趟必受冷眼,都什么事嘛!他们师徒自己不直接沟通,非得找他这个无辜的受气包在中间吸引火力。然后最后,他们师徒仍旧亲亲热热的,屁事没有,他反而落个吃力不讨好。 觉悟扁了扁嘴,也不想管这事了:“你明天还是跟了了先通个气吧,看她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跟护崽似的护着她,没准人家压根不觉得这算什么事。我愿意传这个话,一是看老祖面子,我一个小辈没法驳他的意思,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照办。你非要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有些事我又不能说了算。” 否则,他刚开始也不至于铺垫这么多。 有些事,觉悟确实无可奈何。能争取的,他不一直都在为了了努力争取吗? 见他真的动了气,裴河宴才缓和了脸色。他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茶盏,思忖师父的这个举动到底有什么深意。 过云不是个会出尔反尔的人,他既然同意了他还俗,即便不舍,不忍,也会选择尊重他。 干涉他人因果的罪业,报应是很大的。修行到一定份上的人,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法度自有理解,他们看得开,也看得淡,除生死之外,应当没有什么可以再扰乱心神了。 裴河宴冷静下来,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好事啊。”觉悟一脸的“要不是好事我能来你这讨这个嫌”的表情。 他是真觉得委屈,谁说出家人就可以罔顾凡俗,两耳清净的?他都不止不清净了,甚至还得整顿家务事,谁听了不替他喊冤? “我给你分析分析。”觉悟用手指蘸了点杨梅酒,在茶桌上画了三个符号。当然,这对他要说的话没有任何辅助意义,单纯就是领导讲话必须得起势。 裴河宴熟知他这几年养成的坏习惯,眸光轻轻耷着,多余分去半个眼神。 觉悟自讨没趣,讪讪擦干净桌面,说道:“老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更属意了了来画《大慈恩寺》,我觉得他其实也没别的用意,单纯是因为这二十多年看着你长大,几乎把你当成他孩子看了,所以才忍不住干涉一二。想让了了到寺里跟着修行一个月,看看品性。” 这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裴河宴知道,觉悟不知道。 他慢慢地把茶水从滤网中过出,澄褐色的茶叶茶香浓郁,混着杨梅酒的酸甜果味,融成了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他思考着这件事是否会给了了带去危险和麻烦,可即便她与自己真有累世的缘分,也无法更改他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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