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后面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笑姐儿子一路发烧,德婶又要制饼又要看店,无暇分身。另一边,债主又在身后追,程一清急了。 她心底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赚快钱的机会,是火苗中的栗子。没准,真能探火取栗呢?一个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脑子一旦萌发这样的需求,就像孤身穿过猛兽丛林,被饥饿豹狼虎视眈眈。豹狼们嘴贱,推介她去富商饭局,被程一清一一骂回去。 倒是在店里,见过几次那个陶律师。人清瘦干净,笑容明朗,是常做户外运动的人。他认得程一清,每次见她,便点头一笑。德婶疑惑,问程一清:“谁啊?你朋友?”程一清信口说是一个律师,不是朋友。 德婶眼前亮了。在她眼中,医生律师都是好身份,都是没上大学混社会的程一清不太能接触的人,她便说,“哎呀,认识个这种朋友也不错。”程一清立即,“我不结婚。”德婶切一声,“谁催你结婚了?生女不知女心肝嘛?我是觉得,认识这种专业人士,以后没准能帮上忙。” 笑姐儿子刚退烧,德婶让她继续在家照顾儿子,但程一清拖欠的款项已经一天都不能等了。她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翻着手机,看还能找谁借钱,突然就听到德叔在门边嚷,“一日到黑就在家,也不知道下楼帮一下你妈。” 程一清眼皮子都没抬起,并不看他。 德叔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钱还清了吗?” “没还清又怎样。你又不会帮忙。”有那么瞬间,她几乎想开口跟德叔要配方,但理性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按下来。 冷静!冷静!他怎会答应呢。 德叔用手指关节敲打桌面,两手叉腰,气势如西楚霸王:“到底还差多少?” “十二万。” “家里有几千元现金,等下我拿给你。” 程一清以为自己听错,抬起头。德叔又道,“明天早点起床啊,不要又睡懒觉!这么懒,怎么赚钱啊?” “早起干嘛?去饮茶?” “陪我去银行取钱。” 德叔行动力强。一大早拿着红色存折,去银行转账给程一清。“只有三万,其余的,我再想办法。”程一清仍未死心,但眼见着德叔这次态度大转弯,心存侥幸,小声试探着,“什么办法?我们除了配方,还有什么……”德叔重重打断她的话,“想都别想!”程一清住嘴。 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再早个十几二十年,这里是淘金者的热土,外人提起广东,也觉得好像遍地都是有钱人。但城市再大也只是面子,里子跟底子,都是德叔德婶这样住低矮平房的市井小民。抱着手臂看热闹,抱怨外地人把这里弄脏弄乱,最后浪潮一过,前面的淘金者飞升离开,看热闹跟抱怨的人仍然留在原地。 程家就是被留在原地的人。 程一清这人,有啖饭食,有张床睡,也算不上穷。但胸怀野心的少女,想做大一点的事情都捉襟见肘,这种微微的痛感,只有像她同等阶层同等欲望的人才能够体会。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红利,她没赶上,风起云涌过去后,一切似乎归于平静。她被卡在了千禧年,人上不去,心下不来。电视报纸分析说,未来是IT跟互联网的时代,她无论如何想攀住青云端上掉下来的绳,将自己荡上去,却不料摔个粉身碎骨。 一路从银行出来,她想得入神,越想越远。说起来,她借钱做生意,不也是为了给妈改善居住环境吗?老爸心里只有饼店,哪里想过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 她不说话,德叔也不说话,父女俩自出银行后,就这么闷声走着,走着。距离春节不到一个月,大街小巷洋溢着迎春气氛。大马路边有人摆出四季桔在卖,远远望去橙灿灿,像铺了半条马路的碎金。商店门前都摆着年桔跟鲜花。不少女人趁着发廊还没提价,去烫了头发,又到百货商店购置新衣,再去超市采办年货。买点红瓜子糖莲子蛋散,放在果盒里,才算一个新年。但近年来,上门拜年的习俗好像少了些,有钱人家的果盒里,也不兴放这些,都放进口巧克力了。一户人家的经济收入水平如何,从一个小小果盒里已见端倪。 倒是横街窄巷播着的贺年歌曲,从十年前至今都没变,还是许冠杰的《财神到》。要到几年后,广东贺年歌才会换上Twins热热闹闹的歌声,还有刘德华的“恭喜你发财。” 这一年,程一清耳边听着“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得到佢睇起你 粤语,意“待他看得起你” ,你有前途……”,只觉前途未卜。 德叔哪里知道女儿心里在想什么。他低头看时间,哦,中午时分了。“你饿吗?” “一般般。” “下午还要去个地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对面买个盒饭。”马路对面有间快餐店,店门流动摊档码了一框框肉饭菜,玻璃上贴着黄字“5元三菜一汤。” 德叔两年前做过手术,此后腿脚不灵便,身材也胖了些,走路时有轻微的一瘸一拐。程一清说,“我去吧。”德叔不高兴了,“一个盒饭我还是买得起的!”程一清心情一般,也懒得反驳,目送他过马路。 马路上车子飞驰,德叔小心翼翼地左看看,右望望,逮到没车辆的空隙,急匆匆往对面赶。腿脚一用力,更显蹒跚。 “小心点啊——”程一清冲他的背喊。 德叔过了马路,高高举起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程一清看着他,突然想起中学课本上那篇《背影》。 她绝非多愁善感的人,前一刻也仍跟德叔闹别扭,但此刻莫名鼻酸。 德叔提了两塑料袋盒饭回来,盒饭上还铺了张旧报纸。他寻一家没开门士多店,将一份报纸铺在台阶上,掏出饭盒,招呼程一清赶紧过来吃。正是中午时分,烈日晒着,两人边吃边流汗,背脊都湿了。汗水滴下来,滴在新年发刊词上,“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 德叔看太阳晒着她的脸,便催促她快点吃。她问:“还要去哪儿?”德叔愣了一下,说去找个熟人。 程一清敏感,头一昂:“去借钱?” “嗯,去问问……”语气不那么坚定,但也不擅长撒谎。 德叔心高气傲,借钱这种要拉下脸的事,完全不像他风格。程一清总担心有诈,坚持要跟他去。
第6章 【1-6】留在原地的人(下) 德叔老同学在设备安装公司当高管,当年也是一同在西关长大、穿条泳裤横渡珠江的。“就是这些年他搬了家,我们走动少了。”进去前,德叔这么跟程一清说。程一清觉得老爸天真,从底层爬上去的老同学,怎可能再回头认过去的草根朋友。 父女俩在老同学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一坐就是两小时。程一清觉得,自己没想错。 程一清隔着玻璃窗往里面看。老同学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跟下属讲话。终于逮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德叔赶紧上前去敲门,老同学抬眼,眼神冷漠:“哦,你在外面等一下,我还要处理个文件。” “哈哈哈,你这家伙,现在出息了,变成大忙人了!”德叔还是用学校时的口吻,开着玩笑。老同学看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有,那就是鄙视。 德叔个性直,但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便讪笑着退出去。程一清坐不住,腾地起身要走。德叔拉住她,低声说:“出到社会,求人办事,肯定要低声下气。”程一清一直以为德叔就是个直肠子、爆脾气,此时才发现他也有这样一面。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打滚这些年,自认为比念大学的同学吃的苦头多,然而何澄却点评说她“前半生顺风顺水”。她当时不服气,可现在一想,除了现在欠着债,她几时低眉顺目过呢。 终于等到老同学叫德叔进去,德叔弓背含笑,想从拉家常开始。老同学摆摆手,脸有倦色,“有什么话就直说。你在外面坐两三个钟,不会是为了来闲聊。” “哈哈哈,是的。”德叔笑着说“你小子”,立马觉得不妥,嘴唇翕动一下,把最后那个字吞下去。嘴唇再张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借钱的话来。 老同学说:“跟上次一样吗?” 德叔讪笑:“上次那笔钱,我正在筹,会争取早点还。但这次是因为我女儿——” “阿德,不是我说你,你这辈子就困在那家小小饼铺里。仔女有点什么事,你也没钱,也帮不上忙。当日如果你跳出去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折堕。” 德叔脸上浮着一层僵笑,程一清则低着脑袋,脸颊滚烫发红,两只手攥成拳头,一股气莫名地往上冲。她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听到父亲一直笑着附和。她垂下脑袋,好几次都冲动地想要站起来,一走了之,但德叔轻轻拍她手背,按下她。 程一清从没见过老爸这模样。从来都直着腰在家大声吆喝的人,此刻将背部弯折成一只虾。因被老同学奚落,脸上身上皮肤也涨红,更像虾了。 她心里伸出一只手来,将自己按在地上,按得很低很低。直到走出大楼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还在地面匍匐,直不起来。老同学那些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打着她。 ——“尽快还?十个借钱的,十一个都这么说。觉得我很侮辱人?世侄女,如果觉得不服气,就去赚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眼巴巴地瞪我。” 德叔是个粗人,没想那么多,又或是再多的不快,在女儿跟前也要打落门牙和血吞。他重拾威严,“今次虽然只借到一万,不打紧啦!我们再想办法!” 程一清不说话。 “以前住德政南路的旧街坊,还有好些跟我有联系的。你记不记得乐叔?穿得像个老夫子那个。我跟他关系还不错……” “老窦(粤语,老爸)——” “还有虾仔,他现在大个仔了,好像赚了不少——” “老窦!”程一清豁出去了,“如果将配方授权给香港程家,你觉得怎样?” 打草惊蛇也不管了。反正,过了今日,她再没脸面去偷程家配方。但是,跟老爸商量呢?这不算偷啊。再说,她也只是为了程记未来的发展…… 她心里这么想,也这样对德叔说,只是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对后语。“对程记发展有好处……我们可以找个律师来看条款……” 后来回想起这天,程一清记得,天边的浮云像被天外巨兽啃了一口,缺口处透出金丝边般的光亮。在这天边的光中,德叔黑了脸。对于程一清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接,回家路也上再没有跟程一清说话。 到了家,他先看看程记生意怎样,一直在店里忙碌,后来上楼后就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德婶觉得莫名其妙,问程一清发生何事。程一清也说不出来话,只说自己头痛,也回房去。她漫无目的地上论坛,刷毫无意义的帖子,跟朋友在OICQ上瞎聊,听何澄说自己已经找到机会,很快会见到程季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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