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晚饭后,她接到了一通电话。 以为是余凯旋,或者温雯,惶惶不安地接起来,却不料是祝多枚。 祝多枚说她正在温都水汇斜对面的精酿馆喝酒,手机快没电了,店里的充电宝也被扫光了,问小九在不在附近,方不方便送个充电宝过去。 余九琪松了口气,发现接电话时冒出一层细汗,嘲笑自己过于紧张,神经兮兮。 她随便披了件余凯旋的羽绒服来到精酿馆,循着吧台扫了一圈,看到高高黑马尾的祝多枚正跟阴影里的人聊天,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待祝多枚回头,小九手里的充电宝还没递过去,就愣在那里。 她没有神经兮兮,也不是过于紧张,她甚至感叹自己过于强大的第六感,能准确地预感到她的生活从此无处不是意外,或陷阱。 阴影里的人,是孙锡。 “一起喝点吗,小九?” 祝多枚让出弧形吧台边缘的位置出来,又瞄了眼孙锡,简单介绍因为下午孙锡在乐胜煌维护了家里人,最后处理得也很得体,就请他喝点东西,算是交个朋友。祝多枚交朋友从不设限,顺眼就行,某种程度上她和葛凡社交上的随心所欲都遗传自孟会红。 “孙锡人挺好的。”祝多枚以为她顾忌孙锡身份,密长睫毛下的眼睛观察小九,“你应该不会跟你妈似的,因为八百年前的事牵连无辜吧?啧,都什么年代了。” 余九琪笑笑:“我浴池还有事呢姐。” 祝多枚撇嘴:“浴池没了你还不转啦?在这陪姐待一会。” 小九也说不清是余凯旋的羽绒服太厚,还是怪精酿馆嘈杂闷窒,或者是斜对面那抹直白的目光过于烫人,只觉周身燥热,异常口渴,正想找借口彻底溜掉,忽然听到一句让她无法动弹的话。 祝多枚揽了下小九,说:“就陪我喝完这杯,等我八卦完孙锡跟他前女友的事,一起走。” 余九琪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答应的,怎么坐在椅子上的,怎么脱掉厚厚羽绒服,糊里糊涂又合情合理的留下的。 回过神来时,听到斜对面幽幽抛过来一句无波无澜的话,低沉柔和:“你喝点什么吗?” 小九这才看向他,看他那双动物般幽亮的眼睛此刻散着光,聚在自己脸上,耐心询问的神情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见小九没吱声,他就又客客气气地问了句,像是习惯照顾女性的绅士:“苏打水?” 他到底要干什么。 “苏打水。”他对不远处的服务员说,“不带气的。” “刚才说到哪了?”祝多枚呷了一口精酿黑啤,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气场,先给小九解释,“对了,忘跟你说了,我第一次见到孙锡的时候,他说他跟女人借钱。” 小九觉得自己要石化了。 祝多枚打量小九:“我当时也跟你现在一样,震惊了,我还骂了他一顿!刚才聊起来才知道,那是他前女友。” 服务员把罐装的苏打水放在吧台上,小九盯着,胃里翻腾,喉咙干涩,好想喝,可孙锡拿了过去。 祝多枚接着说:“他那前女友,当年断崖式分手,把他狠狠甩了,跟他动过刀不说,还报警告他。结果分手没几年,大半夜骚扰他,打电话要复合,孙锡就跟她借钱,让她死心。精彩吧?” 余九琪浑身无力,她怀疑会晕倒在这里,又觉得晕倒了也不错。 祝多枚解释完了,又转头看孙锡:“后来钱你还她了吗?” 孙锡慢条斯理打开那罐苏打水,倒进一个玻璃杯里,推过去,推到小九面前,瞄了眼她:“还了。” “都还了?”祝多枚问。 “嗯。”孙锡靠在椅背上,放空视线。 “也是,”祝多枚点头,“人跟人之间不亏不欠的最好。” 余九琪大口喝水,眼神落在吧台一处幽蓝光影里,以为这场煎熬也就到此为止了,忽然听到祝多枚又问了句更要她命的。 “你们俩为啥分手?” 孙锡说:“哪次?” 祝多枚说:“还好几次吗?” “最后吗?”孙锡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手肘撑着吧台,半晌后才慢吞吞一字一字的,说了句刻意不带任何情绪却暗藏汹涌的话。 “她说她离开我会过得更好。” “那结果呢?”祝多枚问。 小九眼睛一阵酸,吧台上那处光影瞬间模糊了些,她低头埋在装着苏打水的玻璃杯里,一丝一毫都不敢动。 胃里平静了些,身体恢复能量,周遭噪音减退,于是她也变得耳聪目明起来,清晰地感受到那三个字砸过来的力量。 “她没有。” 孙锡斩钉截铁。
第29章 你也就能拿警察治我 三年前他们不是和平分手的,分个手差点搭进去两条人命的玩笑话,严格说起来也不算特别夸张。 起初余九琪是计划和平分开的,她找了很多理由和借口试图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未来,她说她想要正常的婚姻和家庭,不想永远这样背着父母偷偷摸摸。又说她也没那么喜欢大城市大公司所谓的自由和前途,也许那个寒冷萧条的东北小城更适合她。 孙锡通通不信,一一反驳,这些理由都无法说服他甘心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断崖式分手。余九琪又与他冷战,不接电话,敷衍回消息,偷偷辞了已经转正的工作,买了回家的机票,却骗他那天要跟同学毕业旅行。 可是在前一天晚上,孙锡把她约到家里来,只说要给她做之前答应的什锦炒饭,可小九一踏进那栋他刚买的用来跟她求婚的两居室,就被他关在里面,前后大概五六天,他没让她出去半步。 解释,吵架,改签机票。又吵架,砸东西,再改签机票。改签不了时,退掉,重新买,手机被抢走。从卧室吵到客厅,又从客厅追回卧室。最后他把她圈在床上,控制在怀里,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一般毫无尊严的求她,哄她,一会说爱她,一会又恨她。 一会细数他当年如何为了她逃离家乡,一会又怪她来北京主动招惹自己。 趁她短暂安静下来时又吻她,用他所有技巧讨好她,取悦她,他甚至把自己物化成一个供她消遣的工具,可换来的确是冷冰冰的嫌弃。于是穷途末路的困兽露出凶相,他摘下那枚戒指,露出经年留下的丑陋的疤痕,恶狠狠说余九琪你看,这是你欠我的。 余九琪立刻冲去厨房,拎出一把水果刀,说那我也割掉一根手指可以吗?这样可以扯平了吗?孙锡去抢那把刀,他一阵锥心的疼,却说不清那疼痛的根源是他确定小九真的会伤害自己,还是她宁愿伤害自己也要离开他。 刀抢了下来,却划伤他的手臂,伤口不算深,她却看起来很担心,要他去医院,他不肯。她又去找被他藏起来的手机,说要在网上订一些处理伤口的药,可她刚拿到手机,就躲在次卧里,锁上门,打了 110,说她的变态前男友把她关起来了,报上名字,又报上地址,说你们快来不然我会死在这个人渣手里。 孙锡当时站在客厅,一转身,看到简易穿衣镜里的自己,一身皱巴巴又空荡荡的家居服,乱糟糟的头发,几天没刮的胡茬和肿着的眼睛,像个吃人的恶鬼,又像个可怜的乞丐。 他一瞬间想不通为什么会把人生搞成这样,自嘲又苦涩地笑了笑。 民警来了之后没多久,他就让她走了。 那是初秋的一个雾霾天,星期二,下午三点半。那是他们在北京的最后一面。 认真算起来,到今天为止,正好三年零三个月。 此刻的孙锡在距离北京近一千公里外的石城,坐在市中心一家美式风格的精酿馆里,手肘虚虚撑着黑色玻璃吧台,听着略有些格格不入的抖音神曲背景乐,又时不时捕捉几句家乡口音的嬉闹喧哗,在一片深蓝色调的暗光下,一手轻握啤酒杯,一手搭在腿上,微微歪着头,漫不经心看一眼斜对面。 看着曾经不止一次用最残酷的方式,用诋毁他人格和尊严,甚至让他见血留疤的方式与他分手的前女友。 看她端着那杯已经快喝光的苏打水,头埋在玻璃杯里,脸色诡异的惨白,匀称的手指紧紧握着杯子,因为过分用力,白嫩指节多了层青色。 很难受吗,余九琪。 我比你更难受。 你也许觉得此刻的煎熬很难捱。 但这三年以来,我几乎每天都在咀嚼类似程度的痛苦,只多不少,只增不减。 你曾有过一丝好奇吗。 “我接个电话!” 说话的是坐在两人之间的祝多枚,她手机震了半天,挂着小九专门送来的充电宝接起,似嫌音乐太吵,站起来走到安静处去说话。 祝多枚一走,小九忽然把头抬起来。 余九琪迎向孙锡散漫的目光,直直薄薄地坐在吧台高椅上,看到那张陷在幽蓝阴影下的脸正对自己,棱角折叠成细细一条,仅有的一丝光线恰好勾勒出他锋利的眉眼,罕见的,水汪汪的闪着荧光。 为什么是这种神色呢,你不是应该得意吗。 还是你只是在欣赏和可怜我的败相。 好看吗,孙锡。 我栽在你手里生死全凭你一句话的样子,好看吗。 “葛凡说他一会也过来!” 祝多枚坐回来,大口喝了点啤酒,没注意到两人仓惶分开的已经缭乱失态的眼神,说刚才电话里葛凡说王贺元去医院验伤要告他们姐弟俩,祝多枚骂了句随他奶奶的便,让葛凡该干嘛干嘛别理他,又顺便说她正忙着跟孙锡小九喝酒呢,葛凡一听这话,说他也来要,这就来。 余九琪原地缓了一会才消化掉祝多枚这番话,忽然意识到决不能让葛凡也裹进来,于是匆匆站起来,说她得走了。她急急抓起余凯旋那件宽宽大大的羽绒服,低头穿上,边穿边又小声说你们接着聚吧,我得走了。 祝多枚见她慌慌乱乱的有点奇怪,问她怎么了,是有什么急事吗?出什么事了吗?你怎么了小九? 小九只是低着头,手忙脚乱拉拉链,可二凯哥这件专门找人从上海买回来的限量羽绒服不知怎么了,破拉链怎么都拉不上,她摇摇头,回答姐姐的问题,说没事,继续用力拉,仍旧失败。 算了,不管了,随便一裹就这样走,可一抬头,才迈出去一步,与一个周身裹着冷冽空气的人撞个满怀,一抬头,是刚刚跑进来的葛凡。 葛凡气喘吁吁,低头看了眼余九琪,皱眉:“你怎么了?”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阴影里的孙锡,眸光狠重。 孙锡丝毫没在意葛凡眼里的敌意,顺着那敌意,滑向余九琪,看到她一侧的眼睛里润晶晶的通红,像是要哭出来。心底骤然一紧。 她还真的抬抬手,轻巧地抿了下眼睛,然后说:“我拉链拉不上了。” 葛凡弯腰,轻松给她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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