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起床打水洗脸,把没洗完的衣服拿去洗了晾晒,回屋看见孟叙冬放在床底沾满泥泞的靴子。 要给他刷吗?算了,那是额外的价钱。 最终无事可做,她怔怔坐在床沿,空落的心升起一点遗憾。 至少该拿一本书的,收银台抽屉里那本新买的文学小说还没读完。 “和小武在一起吗?妈要叫小武去找你了。”苏南的微信追来。 苏青终于敲出字符:“别麻烦小武。” 对方正在输入中,状态持续半晌,发来灵魂般叩问:“你想逃婚对不对?” 苏青从没想过,否则也不会回乡了。她清楚回来会发生什么,等待一个女人的家乡还能有什么呢。她早已丢失反抗的心,可残余的顽固叫她不要妥协。 从招待所出来,苏青看见路边一个老妇支着架子卖针织物,鲜红的颜色突兀浮现在烟尘里。因着这多瞧的一眼,老妇招呼她,“姑娘看看,这羊毛的。” 毛线缠在老妇姜黄色的生疮的手上,一针一针灵巧穿梭。苏青莫名想起孟叙冬那风敞的脖颈,上前摸了摸织物,“怎么卖?” “短的六十,长的八十。” “没得少?” “姑娘,我这真是羊毛的,毛线都多少钱,喊的实在价了。” 苏青拿了一条,付钱的时候又改主意买了两条。 孟叙冬的电话来得是时候,苏青拎着黑色塑料袋走向车停泊的借口。煞白的光雾反射在面包车破壳上,走近才瞧见陈春和也在车里。 “小青姐!”陈春和热情挥手,仿佛认识了许久。 苏青略略颔首,看着从驾驶座下来的孟叙冬。 “这啥?” 苏青脚尖向他迈,身体迟疑着不靠近。片刻的尴尬之中,她掏出了一条短的红色围巾,甩似的缠到他脖子上,“天冷了,给你买的。” “给我买这干啥。”话是这么说,孟叙冬低头拢了拢围巾,自然地握住苏青的手。 “手这么冷。” “我不冷。”苏青余光瞥着车里的人影,任由孟叙冬握她的手。温热的茧划过手心,他也只是轻轻捏了捏便松开了。 “孟叙冬……你和我回去一趟,回澡堂。” 孟叙冬愣了下,莫名要笑,“成,总得见丈母娘。” 陈春和忙下车来,将丹东草莓礼盒举到苏青面前:“小青姐,新婚快乐,我也没准备啥……等我们工钱结了,我再包个大的。” 孟叙冬朝苏青点点下巴,示意她收下。怎么也是人家一番心意,她笑着把果篮抱怀里:“你小孩,跟谁学的这些。” 陈春和笑着挠头。 “我们先走了,回头请你吃饭。”苏青说。 陈春和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消失不见,孟叙冬一面发动车一面说:“就空手回去?” “哪儿空手了。”苏青瞧着包装精致的礼盒,“这是真的吗?” 孟叙冬无言一晒,“人小子还能送你假的?” “丹东草莓少说六十一斤,这么大一盒儿得多少钱呀……”苏青掀开盒子瞄了一眼,草莓个头大又水灵,让人忍不住咽口水,“倒还挺会送礼,我正好喜欢吃草莓。” “是吧。” 苏青乜了孟叙冬一眼,“你嘚瑟啥,人家可比你这师父会来事儿。”
第10章 010不好惹,会来事儿 010 不好惹,是烙印在东北孩子骨子里的行为准则。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吓暴这个词还没有普及,一个男孩子若是被欺负了,周围的人会笑你怂,包括年长者在内都会质问你怎么不揍回去。社会推崇男子气概,揍人是彰显男子气概的方式,揍回去亦是男子气概的证明。 孟叙冬小时候不起眼,闷沉着不说话,家属院的小孩总欺负他。 他的男子气概在青春期觉醒,抽条似的长个,褪显下颌线,校服兜里永远装满打台球赢得的钢镚。 那应该是个节假日,苏青一面帮艾秀英看收银台一面复习功课。澡堂来了很多学生,吵吵闹闹没完。不知怎么孟叙冬也来了,几句话和人不对付,问候祖宗骂人天生下贱。 苏青忍不了了,拍案而起,高高在上将人审判一通。他当然不服气,揪着人衣领到雪地里干架,见了血,惊动片警。 孟叙冬不好惹,声名狼藉。 会来事儿,则是属于成年男人的社会货币。这时候拳头的效用失灵,你的社会声誉全凭你的职业与人际资源。你在当地关系众多,有门路,哪怕你私底下给人当孙子,大家也会认为你有本事。 苏青没见过孟叙冬成年后的社交面貌,何况他干工地灰头土脸,身边还点缀一小孩,不像是混得开。 听见苏青说的话,孟叙冬冷哂一声,也不反驳。 车停在澡堂门口,熄了火。 苏青望着不远处的老式双开门,慢吞吞从塑料袋子里拿出围巾。孟叙冬正要下车,见状说:“我给你戴上。” “……不戴。”苏青将长长的围巾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放在草莓礼盒上。 孟叙冬紧抿唇角,推门下车。 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苏青拖着脚步走,最终大步绕到前面,“你不用说什么,我来。” 她暗暗深呼吸,异常郑重地推开了澡堂的门。 暖意从通道涌来,电视背景音下小孩嬉闹。坐在长椅上打盹儿的工人抬眼一瞧,啊呀一声,“小青回来了!” 话音传过去,一声接一声传进厨房:“英子,你闺女!” “姨姨……”豆豆从门缝边冒头,苏南上前箍住他,对上苏青的目光有些复杂,尤其看到她身旁的人。 “豆豆,你上外边等着。” “不吃饭了?”豆豆扒拉唇角的饭粒。 “豆豆乖,等会儿再吃。” “哦……”豆豆打量着陌生的面孔,挤出了门。 门合上了,苏青看着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的艾秀英,刻意挽起孟叙冬手臂。草莓礼盒落到他怀里,围巾即将滑落,他伸手捞起。 “小青……这是什么意思?”苏南低声问。 苏青笑了下,唤:“妈。” 艾秀英回头,还未释放冷意,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从小看着大长大的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她不得不放下碗筷。矮桌的绿格纹漆面发泡,像滔滔的海载着一艘货船,谁也说不准下一秒是否会掀起飓风。 苏青抱着鲜红蝴蝶结下的草莓礼盒走到她面前,俯身说:“妈,您不是一直盼着我结婚么,女婿给您带回来了。” 咣当—— 礼盒飞越半空,草莓滚落,好似飞溅的血令人惊惧。艾秀英下意识打翻了草莓,有点无措,又极度愤怒:“你什么?” 苏青依然笑着,一手勾住孟叙冬的肩膀,一手探进他外套内差。光是这亲昵的姿态就让艾秀英脸色煞白。 她摸出了准备好的两本结婚证,翻开登记照,正对艾秀英的脸,“妈你看,我和孟叙冬,我们——结婚了——” “你……”艾秀英目光游弋在登记照、苏青与孟叙冬之间,面部肌肉抖擞说不出完整句子,“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孟叙冬似乎想说什么,苏青抢先说:“当然不是闹着玩了。” “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艾秀英腾地站起来,身影一晃就要跌倒,孟叙冬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苏南上前挡开了孟叙冬,站在艾秀英身旁像是划分出了阵营。 苏青不依不饶,低头抚摸着结婚证的照片,十分珍惜地折进艾秀英手里,“仔细看看,免得你以为是假证。” 艾秀英捏住结婚证,手指泛白,“我问你,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真是太丢脸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苏青说:“妈,你放心,我们家早没脸面了。” 苏南拧眉喝止:“小青!” 艾秀英一手扶额一手攥心,呼吸沉重:“净干混账事,和你爸一模一样!早知当初我就不该生你!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这么对我,你对得起我吗?!” 如预料之中,她关心的是别人与面子,就是没有女儿。可如愿目睹她绝望的眼神,苏青不知怎么感到倦怠,好像身上的一点余力都被抽走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每一个人,我就是社会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对我抱有期待?” 艾秀英一下指着苏青的鼻子,亦如曾经无数次那般责问:“是不是你答应了和小武相亲的,是我逼你的?!” “是,我以为那样可以为这个家做贡献。可我受不了了,那么一点钱就要出卖我的人生,我不如去卖!” 话音刚落,就见艾秀英抬手甩来,苏青倔强地扬起脸颊,忽然被孟叙冬按进怀里。 耳光甩在了他护住她的手背上。 她后脑勺发麻,像是也能感觉到他手背的烧灼。 “你先出去。”苏青拽他的衣服,可他纹丝不动。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敢在他面前暴露的了。 苏青闭了闭眼睛,偏过脸去瞧着艾秀英模糊的身影,缓缓说:“你当然不应该生下我,否则你不会被罚下岗。这么多年你一个人顶着这个家,供我读书……我都知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高中毕业的进步女青年、优秀女工艾秀英,因为超生而沦为了家庭主妇。从小到大苏青不知听过多少次“就不该生下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更不配索取母亲的关爱。 没有人知道她花了多长时间洗刷掉潜意识里的“我不配”,重构自我。然而这一刻那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唾弃自己。 真正卡在她与母亲之间的子弹,其实是那个总也过不去的漫长的冬季。 “对不起……我再也受不了你的牺牲。我不要也一样牺牲。” 片刻,艾秀英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血色尽失,怔然地看着苏青。 手指紧抠手心,要钻出窟窿似的,苏青忍耐着不要掉眼泪。 温热干燥的手覆盖过来,孟叙冬握住了她的手。 “是我叫苏青和我结婚的,我们好了很久了。” 善意的谎言平息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雪。 艾秀英张了张嘴,目光锁住他们依偎的身影。她转过身去,单手蒙住眼睛,“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苏南露出哀伤的祈愿。 苏青垂下眼帘,勾着孟叙冬的手往外挪步。 在门口张望的工人们作鸟兽散,甬道昏黄、闷热,好似永远走不出的迷宫。 孟叙冬推开门,一阵冷风吹来,苏青终于喘过起来。她跌跌撞撞跑向银色面包车,一条围巾缠绕在了她脖颈上。 “别冷着了。” 苏青背抵车门,蹙起眉尖要笑不笑。 他应该生气的,答应和他结婚的理由竟如此荒谬。他为什么不生气呢?反而以从未见过的柔情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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