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峻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优越”的后脑勺。以顾峻川多年经商的经验来看,长着那样后脑勺的人,多半是极聪明的。 “是叶惊秋吗?”他问 “是!” 苏景秋跳了起来,在地上蹦跳两下,以缓解腿部的酸麻,而后追了上去。 在汹涌的人潮里,前面的人不知自己被盯上了;而苏景秋一边穿梭,一边跟顾峻川商量好了:他们决定不打草惊蛇,这样容易把叶惊秋吓跑。 他们决定跟着叶惊秋,他去哪他们去哪,然后假装江湖偶遇,并不道明身份,最后把他骗回北京。 苏景秋的脑力到了这个关头倒是好用起来,他紧紧跟着叶惊秋,眼睛里快要冒出光来,不明真相的人甚至会以为他要将前面的男人如何。 那男人拐进了一条小街,他们也拐了进去。向里走,人渐少,渐有凋敝之感。这叶惊秋怎么跟耗子一样,专往地下钻啊!苏景秋心想。 惊秋,景秋。这也太侮辱人了。 苏景秋一边跟着,脑子里一边展现出很多奇怪的念头。他的执念是打听说“惊秋”二字开始的,一直持续到了今天。他以为自己没放心上,此刻却是发现不是的,他上心了,很上心。 前面的人并没发现自己被人跟着,终于拐进了一家小民宿。那个民宿的门很窄,他背后的大包甚至被卡住了一下,要微微侧身才能过去。 苏顾二人也跟了上去,排在叶惊秋身后。老板揉揉朦胧的睡眼,不肯相信有一天自己这个小破店也能迎来排队办入住的盛况。但眼前这个人实在不好办,他只有身份证、护照、现金,没有手机支付。老板一边确认信息一边在抽屉里翻找零钱给他找零,好烦,凑不够。 “叫什么?”老板问。 “叶惊秋。” 苏景秋听到这三个字强忍着将他按倒的冲动,但却是用力捏了一把顾峻川胳膊,把后者被捏的“我操”喊了一声。 叶惊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一眼,苏景秋就心凉了。他从来没见过任何人,是的,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跟司明明的目光那样相像。是在咖啡厅里司明明看他那一眼、是他们领完结婚证她看他那一眼、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无数个瞬间里她看人的那一眼,冷清、疏离、睿智。 顾峻川举起手跟店主和叶惊秋道歉,说:“对不起,刚被蚊子咬了,忍不住骂了一句。” 老板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也是北京的?你们认识?” “对,北京的。不认识不认识。” 叶惊秋办完入住上了楼,他们办完也跟了上去。他们定的是四人间,两张上下铺,住他们三个人。进门的时候叶惊秋不在,他们坐在各自的铺位上假装闲聊。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叶惊秋回来了。 他端着一个盆走进来,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络腮胡子被刮掉了,乱糟糟的头发也被刮掉了,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就这样露出来。他虽然削瘦,但那张脸却是圆满的,乍一看像一个修行很好的僧弥。 真的,那张脸看起来功德圆满。 “嘿。”顾峻川看到苏景秋人已经傻了,就主动跟叶惊秋打招呼:“老板说你也是北京的?东城的?” 叶惊秋有点意外他们跟他说话,但还是礼貌点头:“是。你们呢?” “也是。” “真巧。” “是的,真巧。”顾峻川说:“咱们三个年纪应该差不多,真奇怪,从来没遇到过。”顾峻川本身是话不多的人,他的好兄弟苏景秋话多,但他这会儿不知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顾峻川只得勉为其难顶上去,替好兄弟与他攀谈。 叶惊秋点点头:“是。” 他坐在床边,上半身笔直,那件白T恤上有一个小破洞,但却不显寒酸。真奇怪,怎么有人看着就这么与世无争又带着贵气呢?这不是比那个“装逼弱鸡gay”强多了吗?苏景秋看他一眼,就这样想。 “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咱们三个搭个伴。”顾峻川又说。 叶惊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钱了,要在这里工作几天,赚点盘缠再上路。” “那你准备怎么工作?” “给人画像、去咖啡店打工、兼职导游,什么都行。” “画像?”苏景秋终于开始说话:“怎么收钱?要么你给我画一个?我有钱。” “好啊。您稍等。”叶惊秋打开他的大包,从里面拿出画笔和一卷纸,随便铺在那张破旧的小桌上,说:“我给你画。二百。可以吗?” “不是二十?”苏景秋问。 “二百。”叶惊秋说:“有的人二十,有的人二百,有的人两千,看我当下的心境。”换句话说:我看心情宰客。叶惊秋这厮蔫坏的劲头跟司明明好像。 苏景秋对付司明明积攒了一些经验,所以面对叶惊秋的时候觉得难度不大,甚至有点“手到擒来”之感。于是他大剌剌坐在那,说:“画。”心里想的却是:好心疼,什么绝世人像能值200,回头得让司明明给我报了。 叶惊秋对他的花臂纹身没有感觉,但看他的眼神却能看到些许干净;还有他的体魄,坐在他对面,能感觉到他身体源源不断散发的热意;再有他讲话的神态,天真有之、侠气有之。他在世上游荡数载,对这种人有天然的好感。主要是因为:这种人最好骗。 叶惊秋给他画人像,栩栩如生,但独独没有眼睛。苏景秋问:“我眼睛呢?” “眼睛乃心灵的窗口。点睛再加两百。” 顾峻川在一边“哧”一声笑了,太逗了,要在从前,苏景秋要揍这孙子一顿让他知道知道江湖规矩了。但此刻的苏景秋却点头:“好好,画。” 就这么被叶惊秋骗去了四百。 出去买水的时候顾峻川问他:“你看不出他在骗你吗?” “反正我会让司明明报销。” 苏景秋这才想起还没跟司明明说他找到了叶惊秋的事,于是决定给司明明拨个电话。他把看到的叶惊秋都跟司明明说了,电话那头司明明很安静。 苏景秋说:“嘿!兄弟!我把他给你带回去!” 司明明叹口气:“他应该已经走了。” “不可能!” 苏景秋挂断电话,拉着顾峻川往民宿跑,房间里空空如也。他们又跑去问民宿老板,老板说:“这个怪人,跟我把房退了,说他有钱了,要去下一站。” 叶惊秋就这么走了。 苏景秋和顾峻川又冲进了人流,刚刚还觉得世界很小,遇到一个叶惊秋简直太容易;这会儿又觉得这世界上的人太多了,叶惊秋像一条小鱼,一旦回到溪流里,就再也捞不出来了。 苏景秋很沮丧,他跟司明明道歉:“对不起司明明,我没能看住他。你本来可以很快跟他见面的。” 司明明心里涌起巨大的感动,这感动是苏景秋带给她的。她想,原来一个禁得起琢磨的人是这样的,原来一段恒久的关系是这样搭建基石的,原来从零到一的夫妻要走这样的一步。原来男人是可以这样热情、真挚、可爱的啊! “苏景秋,你听我说。”司明明终于决定向苏景秋吐露一个真正的秘密,因为在这一刻,她无比信任苏景秋,觉得他可以与她共享那个横跨她青春期的秘密,虽然她曾向人保证会守口如瓶,但此刻,她决定说给苏景秋听。 她说:“我见过叶惊秋的妈妈。” “是的,我见过。叶惊秋说他窥见了我的天机,而他的天机却是他妈妈亲自交到我手上的。” “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陆曼曼、张乐乐、我妈,任何人都没有。但是苏景秋,我可以说一半给你听。你要听吗?”
第47章 一场意外(七) 那年夏天很闷热, 天气预报说那是过去30年最热的一年夏天。司明明出了学校,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正朝学校里张望。 司明明为什么会注意那个女人呢?因为她穿着一件深蓝色亚麻裙, 斜襟盘扣, 头顶挽着一个圆发髻,耳边垂着两撮短发。女人很瘦, 肤色莹白,在烈日下发着幽幽的光。司明明这辈子只见过三个这种感觉的人:叶惊秋、叶惊秋他爸,还有眼前这个。她觉得是叶惊秋那传说中的妈妈。 这一天高考已经结束有一些日子了, 司明明来学校找老师拿她遗落在教室里的东西。司明明对这种气质的人盲目害怕,准备绕道走。她蹑手蹑脚的姿态实在好玩,走几步才想起她怕什么,那女人又不认识她,更何况她也不认识那女人呀! “同学,司明明。”有人开口叫她, 她回头, 对上了女人的眼睛。 要命了。司明明腹诽:她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司明明转过身去,拘谨而戒备地看着她, 生怕她像叶惊秋一样, 突然对她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可她没有, 只是上前一步, 轻声问她:“你见到叶惊秋了吗?” “啊?”司明明有些意外,高考过后的暑假都快过了一半, 这整个暑假她都在认真地在家睡觉,除了陆曼曼和张乐乐, 她没见过任何人,更别提叶惊秋了。 “叶惊秋, 你见到了吗?知道他在哪吗?” 司明明摇摇头。 那女子就说:“我是他的妈妈。我这次回来原本想看看他,但他不在家里。他应该去的地方我都去找了,但都没找见。” 司明明心说:那你倒是算命啊!你们家不是一家子神棍吗?怎么这会儿就要到处找了呢! “阿姨,我没见过叶惊秋。要么您进去问问老师?之前老师没收了大家东西,最近通知大家来取。叶惊秋同学也被没收了不少东西,或许也来了呢。” “他没来。我等了大半天了。”女人摇头,从身上的布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到司明明手中。司明明下意识闪躲,被她握住了手腕:“拜托你,等你见到叶惊秋的时候把这封信给他。” “可我见不到他呀。”少女司明明直觉自己拿到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她的手缩着,试图将那个信封塞回给叶惊秋的妈妈。 “你会见到的。他会来找你。”叶惊秋的妈妈说完转身走了。 少女司明明甚至没有去思考:为什么叶惊秋的妈妈出现在校门口并准确认出了她?为什么她要把那封信交给她?她匆匆而别究竟去哪里了?叶惊秋呢? 是的,叶惊秋也消失了。 司明明去那个道观后面,他的家里去找他,他的家连门都没有锁,里面没有人。司明明第一次见到叶惊秋的家,他有一张很漂亮的书桌,书桌上堆满了易经、八卦类的书籍,还有一只死去的干涸的乌龟,空洞着一双眼睛;里面还有烧香的味道。 司明明还去了很多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他,但都没有踪迹。 老师说他也考取了很好的大学,但是要去上海读。说他如约去学校报到了。司明明多方托人打探,但都没人听说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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