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渴望有什么能堵住自己,填满她的失去。她渴望一场甘霖。渴望藤蔓被绞杀时,垂死的灌溉。 但金静尧给得太少。 他生涩、仓促,赐予她一团暧昧的雾。 嘴唇相贴,浅尝辄止。短暂得近似于上帝造人的时候,向泥土里吹的一股气。 明明抱她抱得那么用力,像是要将她按进身体里。吻反而这么轻,轻得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两张薄薄的纸,在海水里摇晃、融化。 她不满足。 黎羚双手用力抓住他的后背,感受到紧实有力的肌肉,像月亮背后山峦的起伏。 她看不清,只能在黑暗里摸索。不知所以,试探地舔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短暂的交换气息的瞬间,她尝到薄荷巧克力的味道——随即而来却是一阵刺痛。 她被咬到了下唇,很莽撞的牙齿。 薄荷巧克力的甜变成了一种深绿色的疼痛。 黎羚吃了一惊,身体本能地往后躲,险些撞到了轮椅的后背。 疼痛即将来袭时,对方竟重新变得游刃有余,及时将手垫在她脑后,从后面压着她的脸,很轻地托起她的下巴。 她发出轻微的吸气声。陌生的视线在自己的脸上逡巡,像深海底的潜艇。幽沉的光是最好的保护色,敛去他眼底的侵占性,又变成不带欲焰的温和。 柔软的嘴唇落在眼皮上。像月光、薄荷草和止痛药。 空无一人的大剧院,片场也只剩下彼此。摄影机从未停止过运转。舞台、幕帘和窗棂外的月影,发出细细的呼吸声,静默中旁观着。 黎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被吮去。应当是咸的,海风与薄荷叶的咸。 这个吻又变得湿漉而绵长,从她的眼尾一路蜿蜒到了唇角,像追寻着一条月光下亮晶晶的河流。 他停留了很久。 动作很含糊地蹭着唇颊,手臂却压得越来越紧。 再一次下定决心的时候,年轻男人向她倾身下来,却不怎么小心地压到了她的伤口。黎羚受伤的脚踝被磕碰到,痛得发出“嘶”的一声。 如此短促的音节,却像热带雨林中的一声惊雷。 没有人喊卡,但他握住她手臂的力度骤然收紧。黎羚知道,这场戏已经结束了。 - 戛然而止,两人在原地安静了片刻。 黎羚推着轮椅往后挪了一些,要去查看自己的伤口。 金静尧想要过来帮她,她拒绝了。 他没有坚持,转过身去关掉了摄影机,完成其他工作的善后。 黎羚小心翼翼地将裤腿卷开。伤口其实没有什么,那种鼓噪的胀痛,与其说是来自于脚踝,不如说是来自于心脏。 某一个瞬间,她的身体里似乎长出了两颗心脏,一颗来自于阿玲,一颗则属于她自己。 她分不清其中的哪一颗在如此野蛮地跳动着,是谁的声音在对她说,你不应该结束,你还要想要更多。你想要他。 究竟是她在变成阿玲,还是阿玲在吞噬她。 黎羚说:“导演,我们刚才是不是不应该接吻。” 金静尧手中拿着摄影机,淡淡瞥了她一眼。 “黎羚。”他喊她的名字,“你怎么了。” 黎羚低着头,逐渐有些语无伦次:“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奇怪,我明明是在跳舞,对吗。我应该继续跳下去的。” 她没有注意到,这是第一次,她用的词是“我”,而非“阿玲”。 她只是想要告诉自己,这场戏的主题,是舞蹈,绝非别的什么。她不应该继续渴望他的吻。她不需要。这种情绪不属于她。 她努力地说服着自己。 金静尧放下摄影机,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是半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很沉静地说:“你入戏太深了,缓一缓。” 黎羚被那种琥珀色的双眼注视着。 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几乎看不出情绪。 仿佛在戏里的一切青涩、迟疑和混乱的情欲,都只是表演而已。 她觉得自己似乎的确冷静了一些:“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跟我说的人。” 金静尧:“嗯。” “那如果我入戏太深了,走不出来,怎么办呢?”她问他。 很多年前,黎羚曾经问过何巍同样的问题。 对方苍老的声音至今仍回荡在她的耳边,他哈哈大笑着说:“那就不要出来!” “——疯了、死了,才是最登峰造极的艺术。傻姑娘,你懂吗,人都是会死的,只有艺术才能不朽。” 每当回忆起何巍那些疯魔的话语,黎羚便觉得,她似乎又被人丢进了冰冷的海水里。无法呼吸,无法上升。 但现在,金静尧十分平静地看着她,说:“电影总要拍完。你会出来的。” 他的语气这样镇定、清醒,像海平面上停泊的船只。 抓住那只船,就可以获得氧气。 黎羚说:“这么相信我啊。” “嗯。” “所以,导演,您觉得我演得好吗?” “我是不是很像阿玲?”她的语气困惑、混乱、迷茫。 “你不需要把自己变成她。”年轻男人这样说。 他这样专注地定着她,眼睛都不带眨的,让黎羚竟有些头皮发麻。 如果眼神是有形的话,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又被他咬了一口。 - 两人安静了片刻,黎羚以为会有工作人员回来,但剧院里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 金静尧还是半蹲在她面前:“腿还疼吗。” “不疼了。”黎羚说。 “那你嘴唇还疼吗。”对方轻声问。 黎羚:“……”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变成了一锅沸水。 她心情尴尬、面容扭曲,努力不要去回忆更多的细节,但还是忍不住悻悻地说:“导演,您不会真是第一次拍吻戏吧。” 什么人拍个吻戏还要这么用力咬人的。 金静尧说:“是没有你经验丰富。” 黎羚:“那你以后多练练。” 金静尧:? 黎羚感觉他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便又补了一句:“不是和我练。” 金静尧微微挑起眉毛。 黎羚:“……” 好像更怪了。 怎么回事,她是不是拍戏拍傻了。 她下意识地抿起嘴唇,舔了一下。 金静尧定定地看着她,突然说:“别舔了。” 他又凑近过来,动作很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明面上看,金大导演的行为十分光风霁月,合情合理,并无丝毫不妥。 他托着她的脸,用一张干净的湿巾,帮她处理伤口。 但不知为何,动作并不如之前细致,反而让她更疼。 还不如她自己来。黎羚这样想着,刚要张口抗议,立刻被温热的拇指不太礼貌地卡住了。 阴影落下,一点点地从下巴盖过了头顶。怪异的入侵感,如同一个未竟的吻,在她的唇舌间游荡。 好像那场戏还没有结束,从未结束过。他将她拖进一片温热的沼泽。 黎羚不敢再说话,咬紧牙关。隔着一层轻薄的、冰凉的绒布,柔软的指腹轻轻触碰到受伤的嘴唇。 手指也很热,皮肤里生出细小的牙齿。 有什么既冷又热的东西,舔舐她的伤口,将她一口口吃下去。 四目相对,摇曳的光线像一把暧昧的火,探进金静尧的眼底。她在那双静止的眼里,看到许多混乱不清的情绪。 黎羚注视着那双眼,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不是她一个人没有办法出戏。 他们都还沉浸在那场失败的戏里。 - 钟敲响十二点,黎羚的伤口也总算处理好了。 是时候结束这漫长的一天,就在这时,舞台下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灯光猛然亮了起来,几乎令人刺眼得想要流泪。一大群人从后台冲了出去,势头之猛,简直像是往外俯冲的烟花礼炮。 他们推着一只巨大的生日蛋糕。 不知是谁高声喊道:“黎老师,生日快乐!” 黎羚有点懵,她根本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下意识看了金静尧一眼,却发现他已经让出了身边的位置,背对着她走下舞台。 他陪她到十一点五十九分,却不愿意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没什么人注意到导演的离去,似乎默认了对方性格孤僻,不会参与集体活动。 很多人在笑、在欢呼、鼓掌,气氛顷刻间就被掀到最热烈的至高点。 而黎羚不过愣了一瞬,就也露出笑容,和众人打成一片。她也需要抓住一些什么,来帮她走出那场戏的影响。没什么比一场狂欢更合适。 阿玲的生日已经结束了。 现在她是黎羚。 等到隆重的生日蛋糕被摆到了面前,还来不及吹蜡烛,又有人喊:“黎老师,后面!” 黎羚愕然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盛装打扮、骨架纤细的白裙子女人,低着头在弹钢琴。 对方弹的并不是生日歌,而是一首旋律颇为伤感悠长的曲子。不算应景,但十分悦耳动人。黎羚恍惚地觉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 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在对方唱出第一个音节时破功。 Sun,stare,don’t care with my head in my hands 他的发音倒是标准,怪只怪生错了性别。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男性嗓音,偏生夹得这么尖细高亢——第一句没唱完就破音了。 众人的哄堂大笑里,小刘抬起头,对黎羚比了个羞涩的wink。 黎羚:“……” 她立刻理解了,为什么刚才金大导演都没顾得上对自己说一句“生日快乐”,已经落荒而逃。 一直不是因为他没有礼貌。 而单纯是因为,他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精神污染。 不过,感谢小刘,她现在觉得自己是彻底地从这场戏里走出来了。 - 几乎是同一时间,五星级酒店的某个顶层套房里,骆明擎从浴室里走出来。 大团热雾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穿着浴袍,身上还在滴水,浑不在意地抬起女伴的脸。 他换了新的女伴,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但十分满意地看着她的下半张脸,尤其是那两片唇。 “生日快乐。”他碾压着对方的唇,语气含糊地说。 女伴怔了一下,才轻轻推开他,有些嗔怪地说:“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呀。” “是吗。”他漫不经心道。 实在不是很喜欢她的上半张脸,他从床边拿过一条黑丝带,打算将她的眼睛蒙住。 就在这时,经纪人打了过来。 他不想接,但是对方应该有急事,不仅狂打电话,还不断有“接电话”的微信文字蹦出来。他只好“啧”了一声,将姿态柔顺的女人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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