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颐手上一使力,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指甲嵌在肉里,把关节抓破了,见了血。 那几个小护士哀叹一阵,继续说: “这些年好多被退婚的,都是这些留洋的学生退的。纵然没留洋,去北平上海读些什么劳什子书,回来就高贵起来了。拿着一纸文凭,满口先进思想,说以前的亲事是包办婚姻,做不得数……” “我们在医院里见些世面,还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屁话,”一个年长的冷笑,“倒是可怜那些被退婚的姑娘,做错什么了?踏踏实实等着定亲的丈夫回来娶她,尽孝父母,伺候公婆,什么都没做,就成了封建产物……” “姐姐,那那些被退婚的‘封建产物’,”开口的女孩子问,“她们被退婚了,去做什么了?” “要是娘家没权势的话,被退婚了就很难嫁出去了,嫁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年长的道,“你看游小姐,那不就是一次不如一次?” “别总提游小姐了,”一个人提醒,“总有人说游家闹鬼,你老提她,我心里慌……” 看来大家都很害怕封建产物,这番谈话因为游小姐的出现迅速结束。于曼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把配好的药送进病房,垂下眼,看见指节上被自己弄破的伤口迅速结痂,结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三妈仍在哭喊,像是要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委屈全都哭出来。于曼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着她的尖叫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她感到很深的头痛。 一些恐惧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表哥自己恐怕都没想到,他一封出于彰显先进与捍卫自由的信件,让他故乡的两个女人的天,接连有了塌陷的迹象。 … 于曼颐对天塌下来的担忧延续了几日,于沈氏的伤势也在诊所耽搁了几日。她这几日对娘家人非打即骂,东西扔得房间里全都是,整个诊所都听闻了她的冤屈,于老爷最在乎的名声也被糟蹋得一点不剩。 闹到了第五天,去送换洗衣服的下人把三妈的话从诊所带回来: 叫于曼颐去她房里,把那些给表哥买了还没用得上的布料都去店里退了。她的嫁妆今后只留给自己,谁也别想再动她半分。 二妈和二叔向来独善其身,对三房的这场闹剧也只是旁观,并不参与。三叔看起来很头痛,也很丢人,好几日躲着不回家,只怕于老爷找他的麻烦。一时之间,于曼颐竟然成了这个家里最顶用的人了。 她叹了口气,只能去三妈房里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坐着家里的马车去布店退货。 她觉得这事很尴尬,布店的老板娘好像也没比她好到哪去。短短五天,十里八乡恐怕都听闻了于曼颐被她表哥退婚的事,看她的眼神全带上怜悯。 老板娘把退回来的货一件件整理好,大概是感觉自己死了老公和于曼颐被退婚这两件事有一些共性,她对她的态度还比之前亲近一点,也不把她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退了也好,”她语气带了一点公平公正,“这种留洋的学生,心思是藏不住的。提前就退了,总比嫁过去再和离要好。离了婚,那就更找不着人家了,到时候再拖个孩子……啧啧啧。你放心,你娘家有钱,再说一个,也不会太差的。” 于曼颐抬头看看老板娘,她正抱着胳膊倚在柜台上嗑瓜子,操心的样子比她三叔看起来还多几分真情。她之前也只和游小姐谈过心事,她发现和不同年龄段的女人谈心的感觉也很不同。 例如这位死过老公的布店老板娘,就和正值芳龄的小姐们有很大差别。她嘬了下嘴,把瓜子皮“噗”一口吐到柜台后面,用脚尖把皮和灰尘聚拢。 “可我听护士们说,”于曼颐低着头说,“被退过婚以后再说,就一个不如一个了。我表哥虽说也没有多好……”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和表哥为数不多的接触。 “起码长得还好。他们要是再说一个,我见都没见过,我……” “没见过才是正常的,”老板娘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搓了几下,搓掉了红皮,攒出一把一道往嘴里扔,然后口齿不清道,“我们嫁人前都没见过,高矮胖瘦一并不知。不过家里几口人、几亩地,爹娘倒是很在意。” “都不知道高矮胖瘦,”于曼颐拧着裙子不甘心,“怎么嫁啊?嫁过去不喜欢,怎么处啊?” “硬着头皮处呗,”老板娘说,“反正到时候一关灯,那个玩意行就行,你也看不……” 于曼颐茫然地抬头看向她,老板娘迅速“呸”掉口中的红皮,双唇紧闭。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老板娘道:“你三妈连这都不和你说?” “说什么?” “没什么,”她迅速改口,“于小姐,你别忧心了。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找出活法,你看我,是不是?” 于曼颐点点头,从桌子上把她退回来的钱放进衣服,便打算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回头问:“那个玩意是……” “走!走!”老板娘骤然动手轰她,“半大姑娘不懂人事,走!” 不懂人事的半大姑娘于曼颐只能坐着马车从布店回于家,思考了一路那个玩意是什么玩意,想到最后也一无所获。且直觉告诉她,虽然老板娘质问她三妈没和她说,但她最好不要向三妈咨询这个东西。 不过老板娘有一句话倒是很启发于曼颐: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被退婚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很伤害到于曼颐,但如果因为嫁不成表哥,于家就随便把她说给别人,那她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了。 不说别的,就说那张毕业文凭。她起初是想,表哥作为一个受过洋派教育的人,应当不会对她学画、甚至工作有太多抵触。况且他这样的留洋学生,很难屈居小地方,不一定哪天就会动了去北平上海的心思—— 但如果是另外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男人来做她的丈夫,命运就变得十分难以预测。以于曼颐对附近几位乡绅情况的了解,于老爷心思一动,把她说给游家那几位小少爷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真是……苦恼,十分苦恼。 于家这几日可谓是人丁零落。二叔一家为了避开这场闹剧去寺里找他已经出家的大哥了,三妈在诊所,三叔则不知下落,据下人传闻是去了烟花柳巷逃避现实。 一时间,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于曼颐和于老爷进进出出。与之一同的,则是宅子外愈演愈烈的传闻—— 人人都说,于家的乘龙快婿在国外找了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谈起了自由恋爱,看不上他于家的二小姐了,连带着也看不上于家了。 然而于家在当地也是好几代的地主了,那女婿即便留过洋,总归也只是个学生,怎么会傲得看不上于家呢?那事情就有的说了,看来这于家实际上并没有表面上的光鲜,无法单凭家业叫女婿舍弃国外教职。再加上当地商会也有传言,于老爷近来出手不比前些年阔绰,应当是去年几次生意场上失策,如今捏在手里的,只剩下那些田地了。 风言风语传遍了大街小巷,再加上于曼颐被退婚这件板上钉钉的真事掺杂其中,就更加难辨别真假。 于家的下人们不敢谈论这件事,于是静悄悄的大院里,就只有于曼颐下楼时木楼梯踩出的“吱呀”声,一天响过一天,仿佛这房子也一天脆弱过一天。 于曼颐到后来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人面对不同的事,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应对。例如当她意识到于家账簿上的亏空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问一问于老爷,自己所学的这点技艺能否派上用场,给于家减轻哪怕一丁点的负担。正如她那日在上海所想:她是于家养大的女儿,于家供她吃穿用度十八年,她对他们终归没有积攒下太过深沉的恨意。 然而她的想法竟是如此的空中楼阁,游小姐死前看清的,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在坟前的时候说她能懂,那只是她以为自己懂。 当她看到流连勾栏多日的三叔,带着那个替北方财主说亲的媒婆走进于家大门的时候,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明白—— 这道迎亲的唢呐被游小姐用命吹成了送葬,眼下,终于在大势已去的于家,又找到气口了。
第43章 火烧于家(四) ◎烈火将临◎ 于曼颐自小到大极少得到认可,也向来对自己的能力并无太多自信。她真是没想到,自己成年后得到的第一番认可,是来自一个来和于家提亲的媒婆。 于家当真不比以前了,堂厅列坐,上的茶都是陈的。媒人从北往南,见多识广,喝一口茶就掂量出轻重,笑吟吟地看向于老爷,说道: “生儿育女,嫁人娶妻,这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人生头几桩大事。于老爷最近的难处我都听闻了,我这边的情况,也都请三少爷和您介绍了。刚才只进门和于小姐打了个照面,要么请出来再让我瞧瞧呢?” 也不必请出来,于曼颐就站在屏风后面,看她的目光溢满了恨。她很难不将游姐姐的死,和这个穿一身姜黄袍子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她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于曼颐,她瞧不见她脸,因此控制不住自己将她的脸也想象成这种姜黄色。 于老爷低头喝茶,三叔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正妻的一番行径已经彻底惹怒了他从小就畏惧的父亲,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替他爹分忧解难—— 首先是钱上的难,再则是于曼颐被退婚后名声的难。别的东西,都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了。 “再怎么也是于家的小姐,”于老爷说,“八字还没一撇,外人想见就见么?你也没提前和我说过。” 最后一句话指向了三叔,他急忙辩解道:“爹,我是一心想着帮家里渡过难关,一听见有办法,只想着赶快告诉你,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爹啊……” 他压低声音,刚好够屏风后面的于曼颐听着:“咱们家这光景,赶快把账平了,才是真的。” “也没有落魄着急到那个份上。”于老爷声音带了点疲惫,但语气并不坚定。 媒人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地低头喝茶,看起来并不在乎两个男人在说什么。三叔又和于老爷压低声音商讨了一番,于曼颐听到一些纸张抖动的声音,似乎是他把一些印在纸面上的东西拿给于老爷看了。 于是于老爷本就不坚定的声音,变得更不坚定了。 “我已经做不来这些主了,”他说,“做错了,子孙又要怪到我头上。曼颐是你们带大的,上一个亲事也是你们说的,是定是毁都由你们经手。这一次,也叫你们做父母的自己拿主意吧。” 三叔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十分刺耳。而那媒婆听到于老爷松口,立刻插话道:“是的是的,为人父母,哪有不希望子女好呢?况且我介绍来的这位,嫁过去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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