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那可是很好的公司啊,”齐叔感慨,“听说职工有自己的工会和读书会,还有专门的浴室和食堂呢。第一批员工岁数都与我差不多了,我从没听说过,人能不做工,雇主仍然给发钱的——听说那叫退休金。真是好地方啊。” 于曼颐也没听说过。佃农们手停口停,年轻时再卖力,也逃不过老来凄惨。若是有退休金这种东西,那岂不是就不用等孩子赡养了?那养儿防老这话,恐怕也就失效了。 于曼颐脑海里闪过一些神奇的念头,神奇而大逆不道。资本社会和现代文明从根源上开始撼动她的农耕思想,维持时间接近两秒。 两秒后,她回过神,和齐叔说:“齐叔,这顿饭辛苦你端上来了。之后就让我自己做吧,我学会用那个锅了。” 齐叔这才闻见家里的酒精味,他去看了一眼,于曼颐用的原来是酒精锅。他受了宋麒的委托,但是于曼颐也有自己的态度。 斟酌片刻后,老门卫说:“那这样,于小姐,我晚上给你买些吃的上来,都能用这个锅做。别的器皿你就不要动了,好么?” 一老一少达成一致。 于曼颐的活动范围又扩大到了厨房,用的东西也多出一个锅和一个碗。她在家里煮饭,备考,睡觉,一个人又度过了一天,一夜,又一天。刘丰盐的人在外面搜她,她没有任何出门自找麻烦的欲望。 到了第二天晚上,宋麒终于回来了。 于曼颐鼻子很灵,她是先闻见了一股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强烈的机油味,然后才听见了放轻的脚步声。她能辨认出宋麒的脚步声,立刻起身去开门。 宋麒正在摸钥匙,陡然看见门被打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看清门缝里的于曼颐时才松了一口气。 她好像猫,或者鼹鼠,或者麻雀,总是不太像人,在门缝里伸着脑袋用黑色的眼睛观察他。宋麒注意到她穿了那身新买的米白色洋装,腰身掐得紧,不再是被宽袍大袖遮掩的身体线条。 于曼颐也观察到他在看自己的衣服,说:“我怕警察忽然上门。” “这几日消停了不少。”宋麒说,从她给他留的门缝里挤进去了。 房间里有两个人竟然和只有一个时差这么多,宋麒一回来,于曼颐觉得这房间立刻变小了,不再是只有她在走来走去。 宋麒带了饭回来,也看到了于曼颐在厨房留下的酒精残骸,感慨道:“竟然没把我家烧了。” “有什么了不起,我什么都会。” 她急匆匆把自己堆在餐桌上的书都摞到靠墙一侧,等宋麒把饭摆开。他看起来有一些歉意,把于曼颐自己在家里扔了两天——虽然后者看起来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宋麒看了一眼书,意识到,人家在学习。 他刚回家的时候不觉得,也是坐下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机油味浓重,于曼颐也没问他,看来她已经决定什么都不问他。宋麒立刻去浴室用冷水冲了一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坐回餐桌和她吃饭。 两个人聊了几句家里的情况后,宋麒从被他扔去沙发的衣服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张开一个口,倒出起码三样东西—— 一张折了三折的租房合同,一份绿皮的写了“PASSPORT”的本,还有一张刻意做旧过的船票。 三样东西被递到于曼颐手里,加上穿着洋装的她本人,是四位一体的作假全套。 那合同和船票不难理解,不过护照于曼颐的确是第一次见,立刻翻开。照片用得又是之前上报的那张,只是洗小了又裁剪过。印刷的部分不难伪造,但几个外国章刻得以假乱真,花体字曲曲绕绕,她一个单词都没看懂。 不过她在自己照片下面找到一行很长的名字,她从没想到人还能取这样长的名字。 “R……”她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念。 “Rossela Borrelli,”宋麒替她补完,“意大利裔的名字,澳大利亚的护照。” 她也来了上海几日了,因为租界的原因对英美法都有了解,以为会是这三个国家,没想到宋麒给她搞来如此特殊的搭配。于曼颐大胆提问:“怎么定下来的?” “英美法的护照太常见,容易被看出来是假的,”宋麒说,“这边澳大利亚的人很少,护照也不常见,就算被查了,一时也找不到范本对比。” 有点道理。 “至于这个意大利裔……”宋麒把她手里的护照压下去,在那行点了点,“澳大利亚有不少意大利移民,我找了个最常见的女名和姓氏。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他们意大利人的英语口音和流利度都非常……” 于曼颐:…… “这样你说不好就有借口了。”宋麒委婉道。 “这不就和宁波口音和绍兴口音的上海话一样吗?”于曼颐迅速举一反三,“都是能听出来的呀。” “你能听出来,北方人可听不出来,”宋麒说,“只要别碰到意大利人,别的国家最多也只是说你口音特殊。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还有问题?于曼颐洗耳恭听。 “意大利语很多弹舌音,这在西方人眼里是常识。帮我做护照的意大利人办完了才告诉我,你和别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个Rossela的开头R,要弹。” ……弹? 好神秘的问题。 于是于曼颐试探着问:“你……你会不会,弹?” “我会一点,因为法语也要弹,”宋麒说,“大概是……” 他喉咙里果然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弹音。于曼颐模仿了一声,然而只是发出一声干瘪的鸟叫。 “不不,”宋麒很专注地给她指导起来,“你发声的位置太靠前——” 他指导得很专业,然而这只是把鸟叫的声音从于曼颐的喉咙前面调到喉咙后面。这种弹音很看天生,例如宋麒就是天生就会,从没想过还要思考发声方法。 然而这发音事关重大,几番指导无果后,宋老师也有些焦急。他叹了口气,忽然将于曼颐的手从桌子上拿起来,攥着她指尖碰向自己喉咙,询问: “这个位置,你能感觉到吗?” 他刚洗过澡,于曼颐只觉得指尖一凉,又迅速涌上热的血。宋麒喉咙处的皮肤随着声音一动,只是极其微小的振动,却叫于曼颐整只手都有些发烫和酸麻。 “你有感觉了吗?”宋麒用字面意思发问,看上去心无邪念。 于曼颐:…… 有,她有了。 她迅速抽回手,指节剐蹭过宋麒的喉结,指尖也拂过他有些潮湿的锁骨衣领。她没有再回应宋麒的询问,只是开始专注过头地吃饭。 于曼颐拒绝发弹舌音,也拒绝回忆刚才的事。自我保护系统在报警,系统告诉于曼颐,作为一个封建残余,刚才那画面实在有点超前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个上,可以出去玩了!
第55章 民国练习生(六) ◎考不过就只能回去..啦!◎ 宋麒只消失了这两晚,而后回家的频率便正常了。于曼颐尽量将注意力放在准备考试上,而不是与宋麒共处一室上,她的焦虑来源于宋麒那日报名后给她拿回家的回执单—— 报名是按次序发考生号,于曼颐的考生号以267作为结尾。那就是说,在她前面,已经有266人报名了,而她报名的时候,已经是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了。 她预感到这次报名人数会突破300名,而今年的练习名额却只有30个。她面试时连同行的5人都没有赢过,陡然要面临300人的竞争,实在眼前一黑。 不过也有好消息,好消息是于曼颐已经完全不会梦到于家起火的事了。她现在做的噩梦都是商务印书馆放榜,长长一张名单贴出来,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都是别人的名字。 至于她,她没考上,钱也花完了,再回过神时,人已经坐上一家棺材似的花轿,从南到北,过了长江又过黄河—— 于曼颐半夜被吓醒,考不上就只能回去给刘丰盐当小老婆了!她瞪着一双铜铃眼去客厅点灯温习,将半夜出门喝水的宋麒吓了一跳。他有光时也睡不好,便拿一本全英文的书坐到客厅和于曼颐一同看。 于曼颐英文水平很一般,闲时翻看他书封,只能看见一个短语是“RADIO”。 RADIO是什么?他看这做什么呢? 但她满心都是考试,没有什么心思关心宋麒了。 总之,于曼颐点灯熬油恶补七天,终于迎来了商务印书馆笔试的日子。为了避免路上偶遇刘丰盐的人导致节外生枝,宋麒特意请来方千车接车送,又因为考试在一个周末,无所事事的卢相沧便也跟过来了。 于曼颐又感激又痛苦——你们三个大学生都没有事情做吗?为什么要来看她一个函授生考试呢?四个人坐在车上并由宋麒开车时,她压力真的好大。 方千家财力不可小觑,后座的真皮座椅比马车舒服太多。于曼颐抱着新买的画具(这导致她余款金额再减)蜷缩着,听见卢相沧在副驾驶侃侃而谈: “这商务印书馆可真是出版界的黄埔军校,尤其是那美术部——听说如今沪上活跃的商业画家,有一半都是出自他家。还有些更出名的,开了美术学校和广告画室,一样扬名立万!练习生考进去后,三年培训堪比本科,有国画,有水彩素描,还有装饰广告这样时髦的课程,老师不是名家就是外籍!” “你真是太过耸动了,”方千道,“你才应当去做报纸。” “我确有此意,但我的美术水平不是四不像吗!水平不成,关注些行业的边角料罢了!”卢相沧显然没听懂方千的言外之意,继续对商务印书馆大加吹捧。 “不过在我看来,若是能进商务印书馆,那要比上大学更好。大学大学,重在学字,你们两个学的东西恰好是如今社会所需,若是我这样的,学了一个父母觉得很体面,社会却用不到的职业,那找工作时,可真是头痛极了!” “然而这商务印书馆,虽说做的是印刷这一老行当,但前些年便已改做股份制,再加上就在你们上海吹了资本之风,培养人时重中之重的便是‘商务’了。沪上有名的画家多了,怎么偏偏他们商务印书馆的人遍地开花?” “我想,那便是人家在培养学徒时便不讲究死读书,从脑筋上就有了商业的意识!这才是当今社会需要的人才呢!” 卢相沧一番发言,将这商务印书馆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让于曼颐是愈发的向往,又愈发的紧张。说话间宋麒已经将车开到了棋盘街,街前被来应考的和陪考的堵得水泄不通。车再进不去,宋麒只能另找出路,由方千陪着于曼颐走到棋盘街的考点前。 考点就设在商务印书馆的总发行所,一栋四层五列的欧式建筑,一楼开放店面,二楼窗外架有遮阳篷,三楼以上便是拱形花窗和雕花纹路,高处正中拱起一座巴洛克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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