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红!尤红!” 她以为是幻觉,然而那声音愈发执着着急。 “尤红!尤红!!” 她蓦然回头。 被工人们挤满了的街道上,竟然有一个女孩子爬上一辆轿车车顶,急得跳着喊她。心口的疼和眼眶的酸同时折磨着她,她转回身子,想要逆着人潮回去,然而当下的人潮哪有让她逆行的道理。 “我去追你!尤红!我们过去!” 太多人在挤她,挤得她身体内部的疼痛愈发明显尖锐,像是有刀在扎她的心脏。尤红觉得心悸,她尽可能地躲到路边,身体贴着墙壁。 等了好久,于曼颐和几个她没见过的男男女女终于挤过来了。 尤红也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但于曼颐看到她时的神色让她觉得自己一定非常狼狈,非常可怜。她眼前眩晕的厉害,身体紧贴着墙壁,脸色煞白。 “尤红,你……”于曼颐来扶她,而她膝盖一软,终于放心地倒进她怀里。 她都没哭,于曼颐却哭了。尤红觉得她不能这样,于曼颐费了那么多心思来救她,她怎么能一看见她就晕过去呢? “曼颐,你那个连环画,你那个画……”她断断续续地说。 “你别说话了,我们先去医院。”于曼颐哭着说。 “你那个画,特别好……画得特别好,你比我有天赋,真的。”她将眼睛埋进她肩膀,声音逐渐细弱。 “你太过分了,说好了一起赚钱,你跑去工厂,我一个人画得都要累死了,我画得太难看了,以后你得和我一起画……苏文,你快帮我把她抱起来,她要不行了!” 尤红觉得自己或许活不到医院了,心口针扎一样疼,进工厂以后所有的伤和积攒的病痛都在这一刻爆发。她攥着于曼颐的袖子,还是不愿意离开她。 “曼颐,我好想回家……”她轻声说,“我想回我妈妈那,院子里好多姐姐和阿姨,她们都对我可好了……” “都让一下!前面都让一下!” “她嫁到尤家是为了送我学画,可尤家还不如院子里……” “曼颐,我心脏是不是碎掉了?你把我送回扬州好不好,把我埋在扬州河边的柳树底下,院子里的阿姨们都在那……” “尤红你别说话了,我们去医院……苏老师你跑快一点啊!!!” * 一个月后。 报纸上已经连篇累牍的报道了一个月的工人罢工了。于曼颐从走廊的报刊架里拿了一张,带着走进了病房里。 她财经新闻一贯是不看的,后面报了些电影明星的事,也是草草翻过去。社会新闻倒是有一篇出自霍时雯手笔,于曼颐出于礼貌扫视片刻,着重看起来后面几篇对当下时局的报道。 真是个多事之秋,到处都不太平,北方小范围的缠斗各地爆发,就像是没有尽头。新签的关税协定条款也是摆在明面上的退让和屈服。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懂的,好像是在某一个瞬间,一下就看懂了。若是现在的她再去翻阅宋麒那份报纸,一定不会只关注前面的蝴蝶鸳鸯派连载,而对后面的“主义”也有自己的见解。 尤红在病床上动了一动,于曼颐转过头,轻声问:“怎么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尤红声音细而微弱。 “还得半个月吧,”于曼颐回忆医生的话,又安慰她,“你别急着出院,馆里给你出的住院费,咱们不自己掏钱。” “馆里为什么会给我出医药费,我心里总是……” “我叫他们出的。” “你叫他们出,他们就出啊。” “当然了。” 于曼颐的语气简直是天经地义,有如土匪,尤红想笑,又一笑就震着心口疼,只能抿着嘴将脸埋进枕头里。 于曼颐收回身子,又将那报纸举到眼前,继续和她说:“住处呢,也给你找好了,咱们搬出去住,安保森严的新公寓……那栋楼你知道本来是什么吗?” “什么?” “大富豪给自己投钱的足球队修的运动员宿舍,”于曼颐面不改色,“隔壁全是一米八的足球运动员……啧。” 尤红脸埋着,声音都是闷的,实在忍不住笑:“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和你有关系啊……真可惜,竟和我没关系,”于曼颐长叹,“总之,没人再能闯进去了。就算闯进去,那些运动员听见,也不会有心无力。” “我的东西……” “都给你放过去了,你东西不多,等你病好了,咱们再赚钱,再买新的。” 尤红颤了颤睫毛,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她手指还有一点颤抖,是心率出问题的连带毛病。手指骨节上也还有被人踩在泥里留下的痕迹。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又被于曼颐攥着,放回被子里了。 “能恢复,医生和我说的,”于曼颐宽慰道,“你再给身体一些时间,商务印书馆那边我也问了,等你恢复好了,和下一拨练习生一块入职……咱们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真是一个悲伤但又极致美好的词语。尤红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她起码拥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 她还想再和于曼颐说几句话,然而门外有人来找她了。这几日总有人来找她,于曼颐放下报纸与尤红知会一声,便独自走到了楼道里。 竟然是苏文和宋麒。 苏文拿来了一些营养品,是他和朋友凑钱买的。于曼颐连句道谢也没有,拿着便放进了病房,还得宋麒跟过去小声提醒:“你这是做什么?那晚不是多亏了苏文跑得快?” “他该做的。”于曼颐现在浑身是刺,十分难惹,谁都不敢说她。 两个人走回病房门口,苏文还没走,低着头动了动喉结,终于和于曼颐搭话:“曼颐,我想问一下,咱们乡里那处姑娘坟……到底是在哪?” 于曼颐抱起手,看他的神色略有变化,收敛了些微锋芒。 “我想去给游小姐扫墓。”苏文终于抬起了头。 虽说时代也并未尘埃落定,但尤红和罢工的事毕竟告一段落。思及苏文离开故乡走的水路,那道河流的弯大约也给他人生画出一个不完整的逗号,尤其是游筱青的死,只怕今生日日夜夜,都是执念。 “你要回绍兴吗?”于曼颐问。 “对,我想回去一趟,”苏文说,“来回一趟不会耽搁太久。我不在绍兴过夜,三日光景,应当是拿得出的……” 都是江南,水路相通,离得能有多遥远,是离是回,不过只是人心头一念。 “那就回去吧,”于曼颐说,“你知道丞相坟吗?就在那条路上。不知道也没关系,你找个拉黄包车的人,多给他一些钱,他就会带你去了。” 苏文点点头。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的那个瞬间,于曼颐忽然抬手拉住了他。宋麒也很意外,与苏文一道抬眼望向于曼颐。 “或者……我和你一起回绍兴呢?” 回绍兴。 很简单的三个字,落在宋麒耳朵里,却太震惊。他急忙将于曼颐的手从苏文衣服上拿下来,反问道: “你回绍兴做什么?” “我也想去给游姐姐扫墓。” “你……” 宋麒与苏文对视一眼,立刻道:“你与他怎么比?你要是被人看见了,把你抓回去,你……” “现在谁还能抓我?”于曼颐并不认可,“于家人残的残,痴的痴,树倒猢狲散。况且姑娘坟在山里……苏老师,你并不打算回画室吧?” “倒是没有这个打算,”苏文说,“物是人非,没什么好看的。时间那么紧张,我去一趟山里的姑娘坟,将墓扫了,就回镇上坐火车了。” 道理上看来,于曼颐说得没什么错,宋麒也没有阻拦她的理由。他比旁人能明白,游筱青的死是横亘在于曼颐心头的一道执念,人死如灯灭,然而被留下的活人却得做困兽之斗。如今他们将尤红救出来,这执念终于消散大半,还剩下最后一息横亘,或许就只能回她坟头,用一缕青烟化解。 “可我这次去不成。”宋麒皱起眉,他那报纸复刊近来正到繁重关头。 “你不去才是最好的,你和当初去的时候样子变化不多,好多扫盲班的都认识你……你若是一起回去了,才叫我们更引人注目了。”于曼颐一语中的。 宋麒仍在犹豫,于曼颐走过去靠近了他身体,苏文立刻识时务地移开了视线。 她牵着宋麒手,指腹在他手背上打圈摩挲,身子贴近他手臂,在他耳畔道:“宋麒,我就回去这一次。这次给游姐姐上了坟,我就再也不回了……” 宋麒:“或许八月,等我忙完了……” “她忌日是冬天,今年清明也没人。我们那有习俗,人刚走这两年,这两个日子是很要紧的……若是再晚,我去说什么,恐怕她也听不着了……” “你怎么又用这些封建残余的东西来说服我?” “你当真不信么?虽说是封建残余,可我在这些事上,倒真是很信的……宋麒,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记着,这人刚走的前两年……” “你说这话做什么!”宋麒立刻打断她。 两人拉拉扯扯,终于有了结论,叫在一旁等着的苏文十分难熬。宋麒终于放开于曼颐,任她与苏文一道约定了回绍兴的日子,约好了便又回去陪尤红了。 两个男人目送于曼颐将病房的门关上,终于对视了一眼。宋麒似乎有话要说,而苏文已经被他俩的耳鬓厮磨弄得不堪忍受。 “苏老师,你比我大一些,我讲话是应该客气一点的……”宋麒道。 “你快讲吧。”苏文催促。 “我是要说,”宋麒神色严肃,“我这次实在没办法和你们一道,但她要是回绍兴出了事……你也不用回来了。” 苏文:…… “你这话可一点都不客气啊。”苏文无力地回击。 * 于曼颐离开绍兴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再回来,如今踏上归途,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 苏文找人打听了镇上的火车时刻,最终规划出一条她先前没走过的路线: 先坐火车去杭州,再坐夜航船走水路去码头。不回乡下,直接城外找一辆黄包车,去姑娘坟祭拜之后,在去镇上稍作歇息,等到下午便有一辆直达上海的火车发车。火车开一天一夜后,他俩便能重回上海东站,和等他们回来的宋麒汇合。 于曼颐如今已经不必再为了路费与吃饭发愁,她如今所要在乎的只是时间够不够。夜航船天明时将抵码头,于曼颐谨慎地用一块纱巾围上下半张脸,在苏文的搀扶下走到了岸上。 双足踏上故乡土地的一瞬,她感到心脏竟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她曾经如此痛恨这里,她想是看不到尽头的河流将她封在了故乡里。而后她冲破了这里,冲向了河流之外的广阔天地,以为那里迎接她的将是无边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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