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不会是他们的人! 于曼颐从骂骂咧咧的声音里迅速判断出了对方的阵营。她的副驾驶在对方的视线死角,于曼颐用肩膀将糊住眼睛的血擦干净,而后静悄悄地伸手,去摸靴子里的枪。 然而不等她的手伸过去,玻璃窗忽然传来“哗啦”一声,一枚鹅蛋大的石头砸进来,正砸在甄先生的头上,砸得他发出一声呻吟。 “没死?”车外的人很惊讶。 于曼颐愣了一瞬,她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但她又想不起是谁。骤然间,她瞳孔紧缩,看见车窗外的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来,直冲着甄先生的脖子扎过去。 来不及掏枪了! 于曼颐一扯安全带,一只手扶着已经被砸碎了玻璃的车窗框,顾不得玻璃尖扎进手掌,腰上用力,抬脚就往那只拿了匕首的手上踢。 她一脚踹歪了那只手,匕首“噗嗤”一声,扎进甄先生脖子旁边的车座后背里。肉搏不是于曼颐擅长的东西,她脚踢过去没有及时收回,对方立刻反手攥住她脚腕,将她整个人从已经碎了的车窗里拖了出去。 玻璃尖划破她的腿和后背,于曼颐疼得尖叫大喊。她被囫囵个拖出了车窗,又被狠狠往地上一摔,整个人乾坤颠倒。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脖子竟然已经被一只手掐住了。 她被掐得眼眶充血,视线能捕捉到最清晰的,是一道狭长的刀疤。 于曼颐知道这是谁了。 可他不是工部局的人么?闸北打成这个样子,他为什么要为难他们这些抢救物资的老百姓。还是说…… 于曼颐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是啊,三妈之外还有三叔,而三叔还勾结了于家之外的刘丰盐。这世上的邪恶层叠着嵌套勾连,无论是于家,还是上海滩,又有什么稀奇的? 她被掐得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双脚悬空,挣扎得逐渐无力。她够不到枪,枪在她靴子里……于曼颐双手使劲向外掰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可她哪有那么大力气? 她要死了吗,终于要死了吗?经历了这么多……最后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不对,于曼颐在窒息中想,不对,不是这样的。 宋麒说他已经问过了,她能活很久,她的尽头还很遥远。她不能死,她要是现在放弃,提前去了尽头,宋麒就不会见她了! 不可以! 于曼颐忽然不再防卫自己,而开始进攻。防卫是没有用的,人活着,永远有比你力气大、比你心狠手辣的人。所以她要进攻……她必须进攻! 于曼颐忽然伸开胳膊,狠狠往那道刀疤上方的眼睛里戳了一下。对方猝不及防,被她戳得手上力气一松,侧头躲避。她毫不放松,身子猛挣,又抬腿去踢他小腹以下,踹了一脚又一脚。 这两下下来,男人的手果然松开了。于曼颐立刻蹲下身想从靴子里掏枪,然而她刚弯腰,一只日式皮靴就又从她眼前踢过来,直接往她鼻梁踹了一脚。 那力气自左前方而来,于曼颐被踹得往身侧翻滚,身子痛得蜷缩到一起。她剧痛之中仍然不忘将手伸向靴子,然而就在这一瞬,那只日式军靴蓦然踩下来,将她手踩进地里! 那鞋底坚硬如铁,踩得于曼颐手指骨节“咔嚓”作响,断了也不足为奇。她刚才那几下都忍住了,但到这里,实在无法控制地尖叫了一声。 “你倒是很像我之前一个犯人,”刀疤鱼蹲下来,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宋麒公寓门外与她见过面了,“再疼也不出声……非得上些狠的。” 于曼颐眼前浮现出宋麒后背的那些伤,那些刀痕、鞭痕和烫伤,都是他……都是他! 她忽然身子一转,充满仇恨地看向那道刀疤。她的眼神吸引了男人所有的注意力,然后她将靴子一转,踩住了方才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又用鞋跟往上一踢,反手拿起,在一瞬间横插进对方的脖子里! 他的神色仍是闲适的,尽在掌控的,饶有兴趣的,但他的脖子已经被刀贯穿了。 献血顺着匕首往下,落上刀柄,顺着于曼颐的手腕向下滑落,浸透了她扎起的袖口,又流到她心脏的位置。于曼颐终于喘出一口粗气,看着那双眼睛里浮现出后知后觉的恐惧。 她没有立刻把刀从他脖子里拔出来,只是与他对视着,看那恐惧愈发浓郁。于曼颐握紧刀柄,她知道,一旦她撤刀,这样的位置,所有鲜血都会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教你一个经验,”于曼颐咬牙切齿地说,一点点转动刀柄,“不要轻敌。” 她听到她耳边传来了一声惊叹,仿佛在惊叹她也开始教别人东西。那声音刚才毫无声息,恐怕是担忧得大气也不敢喘。 他的脖子里发出刚才和她被踩住的手指一样的声音,咔哒,咔哒,像是骨头被锐器拧碎。于曼颐开始撤刀,速度极慢,并品味起对方神色里的痛苦。 “你本来可以死快一点的,”于曼颐死死盯着他,“谁叫你那样对宋麒!” 她不抽反插,又将那被抽出去的刀重新捅回男人脖子。这样的反复让创口扩大,开始有血迸射出来,于曼颐再度拧了一圈刀,终于猛然一抽,将刀抽出来了! 贯通的创口,两侧鲜血瞬间喷涌,溅出去一米之远,又将于曼颐整个人浴进血里。她为了不让血进眼里而紧闭双眼,又在感觉鲜血停止喷涌后慢慢将眼睛睁开。 她的对手终于倒下了,倒在一片血泊里,于曼颐的身体也慢慢丧失了力气。然而她手里攥着那把匕首,一时间没有放下——这是她头一次从别人那里抢东西。 没有人教她,没有人告诉她,是她自己抢来的武器。 于曼颐紧攥着匕首,方才车辆翻倒后被挤压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世道怎么总是和她这只膝盖过不去?她慢慢跪进满地流淌的血泊里,又过了一会儿,连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了。 她的大脑从未体验过这样纯粹的空白,上一次经历这样的空白,或许是刚从母亲腹中脱胎。 于曼颐在血里一直跪着,衣服开始吸血,那些血一直顺着她的衣服往上爬。远处的枪炮声逐渐停止了,这是战斗短暂的中场休息。于曼颐现在觉得那片战场也没有什么接近不得的,反正她这里,也刚刚造出一具尸体。 她在这亘古的洪荒和空白里跪到身边传来脚步声。于曼颐已经有了动物的本能,她知道这个脚步声没有威胁,但她也不知道什么别的。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那道脚步声在她正前方停下,除了一双靴子,于曼颐还看到了一支比她的枪长得多的枪,立在那双靴子旁边。 “很惊喜。”那道声音说,也熟悉。她怎么到处都是熟悉的声音?她作为一个地主出身的小姐,熟悉的声音也太多了。 于曼颐无声地动了一下,表示听见。 对方对她的不屑一顾表示理解,短暂停顿片刻后,那道声音又问: “所以,你是谁?” 怎么?她熟悉人家,人家不熟悉她。于曼颐又无声地动了一下,想开口回答时,却出乎意料地张不开嘴。 她是谁?是啊……她是谁? 她一时想不出答案,所以选择不开口,而且她觉得不开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不开口就不开口。 果然,她不开口,对方就只能迁就她。于曼颐低着头,听见那人叹了口气,抬高了声音,再度询问道: “火烧于家,是你?” 有些遥远的记忆袭来,于曼颐恍惚片刻,想,对,火烧于家,是我。 “抄写无线电,是你?” 抄写无线电……也是我。 “领导罢工是你?” 这个推辞不得,是她,那件事主要归功于她。 “刚才杀了叛徒,是你?” …… 于曼颐终于抬起头,抬高声音,道:“是我。” “很好!那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于曼颐,绍兴于家的二小姐,在于家大院生活了十六年,许给了我外姓表哥,要做他的妻子。 可他后来说我封建,他要和我退婚,我也做不成他的妻子——那我不做他的妻子,我又做了谁? 我曾经一心一意做于家的女儿,但于家被我用火烧了,因此我做不成于家的人。我起初没有身份证明,而后做了一张护照,可那护照上的信息也都是假的,因此我也不是我证件上的那个人。之后,之后我去做商务印书馆的员工,可现在商务印书馆也没了,那我就不能说我是商务印书馆的人。 我……我爱过一个人,他教会我好多东西。可他已经走了,不在了。但他临走前教给我最后一个东西,他说——我是彻底自由的,我只属于我自己。 我只属于我自己。 啊,我好像知道了。 原来我从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地方。我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员工。我来到这个世上,从头到尾,只属于我自己。 我就是我自己。我的父母给我起了一个代号,此后多年,我便用这个代号,称呼我自己—— “我是于曼颐……我叫于曼颐!” “很好!于曼颐。” “于曼颐”从血泊里站起来,和来人对视着。他比她高了许多,但她并没有仰起头,而是倒退一步,这样便能与他呈现平视。 那是一张严肃而冷峻的面容,有着一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于曼颐此前只有和宋麒在一起时才见到过他,今天,她也到了战场上,与他在炮火的轰鸣里相见。 “听说商务印书馆停业了,”男人说,“你可否告诉我,你接下来想去做的事?” 于曼颐不回答他的问题,她不喜欢被别人问,她现在要问别人。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 “有多重要?” “比扬名立万更重要。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我……我身边的人都在挨饿受苦,我现在只想让这场战争停下,让他们生活得好一些。” “那很好,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人。我们也有此意。” “……” “感兴趣?但我也要提醒你,有些道路,踏上了,就不能回头了。” “你真的需要我吗?那你需要更了解我。” “什么?” “我永远不会回头。” * 【1935年,巴黎,夏】 “真是没想到,你也会……你也会出国留学。” 露天咖啡馆外,尽是享受午后阳光的异国男女。树荫下的一张小桌旁,坐了两张东方面孔,也是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 靠里的那位姑娘穿了一条墨绿色的法式连衣裙,无袖,神色很悠闲。她靠着椅背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完,语气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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