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等我们回到家,天色已经一片漆黑,我将朝朝送进门,忙不迭赶去菜场买菜。 菜场隔壁的偏僻巷子是用来扔垃圾的,很少有人经过。我为了能早一些赶回去煮饭,就抄近路。 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漆黑静谧。我刚走两步,就感觉到不对劲,有人跟着我。 我不动声色,加快脚步,冷不丁猛然回头想把两颗白菜往那人头上掷去,一柄冰凉的薄片已经贴在了我的脖子上。 手中的两颗白菜顿时滚到了地上,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来人使劲把我推入墙角,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钱,手机你都拿走,别伤害我。”我稳住声音,掏出钱包递给他。 来人腾出一只手,接过钱包,另一只手仍架在我的脖子上。 他打开钱包看了看,从网格中抽出一张照片,那是我14岁那年,一家人在江边拍的全家福。 我心头一急,对他叫道:“钱你都拿走,照片还给我。” “别动!”他低声喝道,贴住我的刀片加重了力道,一丝痛意传来,粘粘嗒嗒的液体便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我吓得浑身发抖,只好低声哀求他:“把照片还给我!” “闭嘴!叫你别动还动!”他将刀柄移到了我的左侧动脉旁。 我豁出去,扑上去同他争夺:“把照片还给我!把照片还给我!” 他一把推开我,我整个人便跌了出去,扑面倒在地上,疼痛难当。脖子破口处粘湿一片,雨点打在身上,又痛又冷。 老爸临死前的景象在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我要死了吗?我惊恐地想。 如果我死了,谁回去煮饭给朝朝吃?如果我死了,怎么同利罡交待要等他一辈子的承诺? 兑现不了的承诺,就是出卖。我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可我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剥了皮,动也动不了,只有等死。 我猛然忍痛闭上眼睛,不,我千万不能死! 巷口开始熙熙攘攘起来,我一下惊醒,卖年糕的阿原叔每天这时候都会到这儿来倒垃圾。 做贼到底是心虚的,那人听到有动静传来,连忙扔下我夺路而逃,几秒钟的功夫就消失在巷尾不见了。 死里逃生,我顿时松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按住颈上的动脉,一手扶住墙壁,跌跌撞撞地摸索到巷口。 阿原叔别过头吓一大跳:“阿花,你怎么啦?”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一下便瘫在了地上,只庆幸那一刀割得并不深,不至于致命,还能哆哆嗦嗦开口求救:“你……你把电动车开过来,我要去……去报案,有人抢劫!” 包扎伤口,录口供,一直忙活到大半夜,值班室里的民警听完我的叙述,直瞪大眼睛半开玩笑道:“你真够可以的,歹徒有没有把东西还给你啊?” 伤口被碘酒清洗过,隐隐作痛,我无意识地拢了拢领口,已没力气再开口说话,只好垂头不吭声。 “抓到疑犯,会请你来认人的。”民警将我送到值班室门口。 我转身离开,却在走廊上与吴盛连狭路相逢。 “阿花,你?”他见到我一副狼狈样,也很吃惊。 我低下头,喊一声:“吴大。”抬腿就要走。 他恢复了平常神色,似存心看我洋相:“以前是为了你老爸,这次,该不会是为了那个黑社会吧。” 这个人,已经恨透了我,我从来都没巴望过他会客气。 “孩子在家等我,我要走了。”我不去理他,绕过他,往门口走去。 只听他在身后“哼”了一声:“你哪来的孩子?” 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对他说道:“吴大,请你尊重一下自己。” 他跳起来教训我:“我尊不尊重自己,不劳你费心!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皱紧眉头:“你什么意思?” 他报复似地冷笑:“昨天下午,收到泰国警方的消息,利罡在曼谷失了踪。” 他的话就像一记闷棍,我兜头兜脸被打个措手不及,耳边“嗡嗡”作响,一股酸意顿时涌上鼻管,不知是血还是泪。 我立马掉转身,就往外奔去,雨越下越大也全然不知,整个世界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利罡在曼谷失了踪……利罡在曼谷失了踪…… 为什么…… 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的…… 你知道吗?兑现不了的承诺就是出卖!你怎么可以骗我?! 我浑身精湿,失神落魄地打开房门,朝朝扑出来抱怨:“肚皮好饿!”一下看到我的样子,忽然吓得哭了起来。 我木然别过头,从客厅整衣镜中望见自己一脸一身血渍斑斑。 我搂住朝朝的小身体,所有恐惧就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顿时眼泪滂沱,只不断反复低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却反过来安慰我:“阿花不痛,不要哭。” 我勉强擦干净眼泪,对她说:“我真是笨,把大白菜摔烂了,我煮点面条给你吃,好不好?” “嗯。”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便不再多问。 我定一定神,伺候她吃完面条,洗完澡,再哄她睡着。 我关上房门,立马拿起电话拨给莲婶。 “阿花,我正要打给你。”莲婶的声音也不对头:“我刚刚接到唐管事的电话,叫我带小姐到外面住段时间。我就知道肯定不对劲,可他什么也不说,就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已经没人接了。” “莲婶,明天下午,你请蒋权来接朝朝放学,一定得看住她。”我一下作了决定。 放下电话,我贴靠在窗台边,望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我固执地抬起头想找一找北斗星的位置,却透不过漫天雨帘。 你,到底在哪里呢? 要是你死了,朝朝的快乐终止了,锦绣的神话破灭了,你的故事完了,我的故事,也完了。 顶多,只剩下你我的一点执念,飘散在空气当中。 我是多么不甘心,我多想把这一点执念撒土播种,从此,爱,便流传千世百世,直到下一场轮回中,必能够与你再见。
第三十六章 我下班后去接朝朝放学,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蒋权的车停在了校门口。 我走到司机座边认出了蒋权,才敢把朝朝放进去,便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先生的消息?”蒋权摇摇头:“我们下头人,哪里敢多问一个字。”我心乱如麻,跟着坐进去,怔怔地对他说:“开车吧。”车缓缓开动,向高架上驶去。 朝朝见我面色凝重,又开始搞新花样,向我提议道:“阿花,我们来作脑筋急转弯好不好?”我没有心情,只好勉强一笑:“好,朝朝出题目。”“嗯。”小姑歪头想了想,问我:“最小的岛是什么岛?”我分神去想,稍微轻松了些,回答道:“安全岛喽。”“再来。”她不罢休:“小鸟最怕得什么病?” 我信心十足:“恐高症。” “唔……”小姑娘不服气,挖空心思想题目难我。 忽然,听她尖叫起来:“我的围巾!” 我扭头往后一看,车窗开得太大,朝朝那块桃红色的围巾被风带走了。 我只好喊蒋权停车,下车替她去拾。 再度上车的时候,小姑娘还在苦思冥想,见到我上来,眼睛一亮:“啊,有了。阿花,为什么莲婶站在电子秤上,指针只到5?”我替她系好围巾:“因为指针已经走过一圈了。”她用手蒙住眼睛,咯咯笑起来。 我捏捏她的小手:“别玩了!当心莲婶知道打你屁股!”“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她叫起来:“比永远更远的是什么?”“唔……”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脱口而出:“是时间?”“不对!”这下,轮到她洋洋得意起来。 我想了很久,只好认输:“阿花不知道啊。” “嗄,你真没用。同学的爸爸妈妈一下就猜出来了。”朝朝别过小脸,抱怨道。 我挺委屈:“同学的爸爸妈妈有两个人啊,可我只有一个人。”“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的话似一记死穴,令我当场定住,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也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懂事地低下头不再吭声,一时间,车内寂静一片。 忽然,有个声音从前面的司机座传过来:“是誓言,傻瓜。”不是蒋权的声音,像是…… 我顿时绷紧身体,傻了似的直直盯牢前面的椅背,一动也不能动。 车靠边停下,淡淡的阳光从车窗外跃进来,一侧脸,我甚至可以看见这个人眼角的细纹以及嘴边的褶皱,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 “誓言就该比永远更远,我回来了。”他回头望着我们,声音非常非常温柔。 我出神地看住他,竟不相信这是真的,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觉? “爸爸!”身边的朝朝一阵欢呼,这才惊醒了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拉开车门扑了出去。 原来不是在做梦。 这时的我,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头发该剪了,衣服也两天没换,一张脸跌得似猪头,全副糗样都被他看去。 只想拿只面粉袋罩住自己! 可这厢,手脚仍不听使唤地在出丑。 我死心眼儿拼命扭动这边反锁的车门,一鼓作气想要冲出去,当然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情急之下压根儿就没想到从另一边下车。 我急出一头汗,眼看门锁就要被我扳断了。 利罡已经跨出车外,一手抱起女儿,侧脸看我,又转身探入前座为我拉开了总锁。 我一踏出车门,就已经双膝发软,明明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却感觉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我已经想了他一辈子。 我从来都不聪明,再让他知道一次我蠢,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放下朝朝,没有说话,只向我伸开了双臂。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将面孔紧紧埋入他的胸膛中,他随即伸手揽住我的肩胛骨,那么紧,那么用力,我却仿佛失去了痛觉。 我深深战栗,心中软弱,全部委屈,所有等他觅他的辛酸,都在这一刻化作一阵热辣,蓦然袭上了眼眶。 我没有哭,眼泪却掉了下来。 “混蛋!”我拖着哭腔,哽咽道:“吓死我了!”利罡搂紧我,将下颚抵在我的头顶,低声说道:“有我在,不要怕!” 我死命揪住他的前襟,不肯放手,只将面孔贴在他胸前反复摩搓,已经泣不成声。 过了很久,才听他取笑我:“你看你多没用,连朝朝都不如。” 小姑娘正站在一旁嘻嘻朝我笑。 我不好意思地抬起脸,望着他被我鼻涕眼泪蹭花的衬衣,问他:“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唐川他们该有多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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