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吊一袋消炎药。”护士看着林嘉裕:“晚饭吃了吗?” 林嘉裕放下手上的 switch,摇了摇头。 “8 点了,记住不能吃东西了。”护士把针管插进他手背,“今晚早点睡。” 离开前,她又交代程知微:“家属晚上过夜的话动作小点声,让病人好好休息。” 程知微忙点头。 因为输液,游戏中止。 探视时间已过,护士正一个个在病房赶人,外面的走廊一阵喧闹。 程知微正在饮水机接水,身后一个老阿姨牵着小女孩经过,手里提一个银色保温桶。 程知微听到那小女孩说:“爷爷什么时候出院啊?明天我们还要过来吗?” “哪有那么快,还得住一个星期。”老阿姨语气不满。 “那就是还得来,奶奶你好辛苦。” “谁让你爷爷吃不惯医院的饭呢,他一辈子就没怎么吃过外面的饭。” 祖孙二人越走越远,谈话声也越来越小。 程知微拧好杯盖,心里因为那一句平淡的话,逐渐变得滚烫起来。 老阿姨语气满是抱怨,但还是风雨无阻天天送饭。 以前程知微不太能理解这种明明可以订外卖就解决问题的生活琐事,为什么家人一定要费心费力往返医院送饭? 但此刻,她盯着正在输液的林嘉裕,慢慢就琢磨出其中的意思。 或许这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你毫无保留地想认认真真地对他好。 “喝水。”程知微把水杯递给他:“可能会有点烫。” 林嘉裕接过,道了谢。 探病的家属一一离开,整层楼又陷入寂静。 程知微躺在简陋的折叠床上,突然问:“你那个游戏搭子……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林嘉裕答得很快。 “都一起玩了这么多年了,就没想过见一面吗?” 林嘉裕望着天花板,他两只手都动不了,白炽灯有些刺眼,想挡也没法挡。 “我们只在游戏里联系,虽说一起玩了很久,但实际上我对她一无所知。” “也是,就怕见面了失望。”程知微淡淡道。 她还想说什么,一扭头,见他合上眼,安安静静的侧睡,脸庞朝向她。 咫尺相近,程知微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看灯光笼在他脸上。 他微微蹙着眉头,长长的睫毛,像黑色的羽扇,寂静地展开。 睡着了? 夜色忽然寂静下来,程知微躺在逼仄的折叠床上,不自觉想起工作的事,那档旅游节目真的要开了吗? 如果要开的话,即便不能当主持人,她也想去做点什么,总要做点什么,她才能往心里的那个方向靠得近一点。 口袋的手机在震,程知微拿出一看,紧忙轻手轻脚下了床,跑走廊外面接电话。 “爷爷?”程知微压低声音。 电话那边爷爷不知道说了什么,程知微提快了步子,轻声说:“我很快到。” 从住院楼出来,热风扑面,现在是夜里八点多。 夜晚的医院仿佛与世隔绝,外面灯火辉煌,嘈杂喧闹,里面安静得只听到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 程知微总觉得,比墓地坟场更害怕的,是医院的重症区。 病人也是人,但又好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尤其是下了病危通知书的患者。 他们终日困于那张一米的小床,没有娱乐,没有意识,日复一日给自己的生命倒计时,惊恐不安地等待死神降临。 奶奶临终前那一个月,程知微在医院见过的死人比她过去 17 年加起来还多。 她一人穿过寂静的医院,直直往南门走去。 南门离住院楼最近,她站在路边,扬手叫了辆出租车。 程知微在晓港公园门口下了车,拐进一条只能通过一人的小胡同。 城中村的小路是广州特色,昏暗的路灯,崎岖不平的路面,生活垃圾被随意倒落在巷子两旁,因为这里照不进阳光,路面上还残留着几天前暴雨留下的污水。 两栋握手楼相距不到三米,东家炒菜西家呛。 不过楼房距离越近,人心隔得越远,毫无隐私存在的地方,对面发出一丁点响声都要大声辱骂。 程知微走得很小心,但还是躲不过高空坠物,半个南瓜“砰”一声砸在她脚后跟。 程知微抬头看,见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 阳台做饭好像也是城中村特色,简陋地搭个台子,一个电磁炉,一个锅,一日三餐就在这里解决。 麻木做饭的女人并不理会程知微被砸的脚后跟,只心疼自己落地那半个南瓜,骂骂咧咧进了屋。 程知微加快脚步,从小胡同出来,就是穗花巷。 穗花巷,在羊城一众美食街中并不算出名,在各大网红小吃榜单中更是从未上榜,但它地理位置优越,正好在三个大型小区中间,巷子后面 400 米就是一家技术学校。 上万户居民以及几千名学生供养起这条小吃街。 这里有爷爷心心念念的冰淇淋泡芙。 爷爷生平就两个爱好,一是粤剧,二是吃。 时下流行的,他都爱吃,比如螺蛳粉,别说他这个年纪,很多年轻人也未必接受得了螺蛳粉那个怪味,可爷爷对螺蛳粉的喜爱近乎痴迷,曾经还因为连续嗦粉一周最后进医院住了好几天。 去年夏天,程知微在这附近拍外景,碰巧遇到眼前这家“明记饼铺”新开业有优惠,她买了一斤冰淇淋泡芙尝鲜,到家后,她就吃了一个,其余全进了爷爷肚子里。 隔天她起床,见盒子空了,爷爷叫住她,给她递了张百元大钞,让她再去买两斤。 程知微一向拒绝不了他的请求,于是又跑过来买。然而爷爷毫无节制,一口气把两斤冰淇淋泡芙吃完,血压直接飙到 200,吓得她赶紧把人送医院。 爷爷嘴馋,吃什么都要吃到尽兴为止,时不时把自己吃进医院,一套流程下来就是四五天,这把程知微父母累得够呛,最后实在受不了,直接送进养老院。 当时程知微知道爷爷要进养老院,自是不肯。 她妈见她拦着,扯着她的手,低下头,把触目惊心的发顶对着她:“你看看我头上的白头发,一个月进两次医院,你以为照顾老人很轻松?” “养老院有什么不好?有护工盯着他别乱吃东西,比在家好百倍千倍。他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没命。” 母女两人在门口争吵,程知微想辩两句,余光瞄到厕所门打开,爷爷从里面走出来。 一向挺直腰板的爷爷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朝她们走近。 就这几步路,直接让程知微红了眼眶。 她觉得时间很残忍,明明她记忆中的爷爷还是高高壮壮的,他会接她放学,陪她打球,会跟奶奶一起去跳广场舞,他们三个会手拉手溜达在广州的各个街角,找最美味、最流行的美食吃…… 可奶奶离世,她去厦门读书,那之后爷爷独自一个人守着家。 程知微不敢想那段时间他到底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如今,她回到广州工作了,想多陪陪他,父母却坚决要把他送进养老院。 程知微想开口,爷爷抬手制止了她。 他说:“去养老院吧,那里人多,还更热闹。” 她妈抿了抿唇,脸色不愉,她想再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闷声“嗯”了一句便离开。 她妈走后,爷爷喊她进屋。 程知微心里不好受:“爷爷你不用去养老院,我养你,你跟我住。” 那时候是深秋,11 月底,满城姹紫嫣红,丝毫没有一丁点衰败之意,大朵大朵的勒杜鹃从外墙爬进窗。爷爷站在窗后,背对着她,有些年头的红木衣柜被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好一会儿,爷爷转身,他逆着光,神色不明。 程知微只见他递给她一张卡。 “这是我的工资卡,你拿着。”爷爷把银行卡放进她手里。 程知微还在哭:“我不要。” “你一定要拿着。”爷爷握紧她的手,又凑近她,压低声音道:“以后我想吃什么,你就从这卡里面刷钱,偷偷给我买。” 爷爷说完,重重合上窗户,勒杜鹃落了满地。 他盯着脚下破败的残花,沉声道:“这风吹得我头疼。” 那之后,程知微等着爷爷的召唤,一开始是一个月一次,后来是一个月两次…… 爷爷会给她列一张单子,她只需要买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养老院就好了。 …… “新品要试试吗?巧克力冰淇淋泡芙,一斤 38,现在活动价只要 29。”店员问程知微。 “好,再来一斤。” 买完两斤泡芙,又跑到对面的土家酱香饼。 这家酱香饼是现做的,外皮酥脆,里边有嚼劲,酱又香又辣。 一斤 12 块钱,装了满满一大袋。 酱香饼隔壁的炸串,程知微认为它是全广州最好吃的炸野。 她把爷爷喜欢的各拿一串,见炸炉旁还放着好几个篮子,没那么快排到自己,于是付了款便往外走。 巷口的甜品店是穗花巷最早那一批店,这些年屹立不倒自有法宝。 这家店最难得的是用料新鲜,程知微要了一碗招牌红豆双皮奶,一碗香芒脆啵啵。 “打包。” 刚结完账,一转身,便看到一道被灯光晕着的身影,带着水汽走了进来。 “周叙,这么巧。”程知微笑着对他打了声招呼。 周叙刚洗完澡,穿着一件黑色运动裤,上身白色短袖,他身上清爽,带着淡淡沐浴香。 “我家就在这附近。”周叙笑了笑。 “对哦。”她又问:“吃什么?我请你啊。” 周叙要了个红豆沙,抢在她付款之前扫了桌上的二维码。 屋内座位已经坐满,都是稚嫩的面孔,应该是技术学校的学生。 他们三两成群,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聊天。 角落里还有几个学生在玩手游,王者荣耀的厮杀声很是嘈杂。 “坐外面?”周叙提议。 程知微点头:“好啊。” 两人在外面找了张小圆桌,这家店生意实在是好,哪怕露天位置也坐满了人。 人潮热热闹闹,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构成了最真实的人间。 夜晚的风不带一丝凉意,倒是吹来了一些落花。 在暴雨与骄阳无缝切换的盛夏,花城并非浪得虚名。 此时的广州城繁花似锦,异木棉和簕杜鹃在大街小巷中肆意生长,满城粉红一片。 穗花巷也是因花得名,只是这里的花比较少见。 道路两旁是参天的大树,棵棵都有三层楼高,树干粗壮,树冠茂密,花朵是明烈的橙色,形状像极了展翅的燕子。 风吹来好几朵,程知微低头抓起一瓣,问周叙:“这是什么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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