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穿得倒挺新,还有手表,一看就是城里人,怪不得姓朱的老女人这么宝贝呢,等会儿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是赵小柔上过最漫长的一堂课,偏偏还是周五最后一堂课,提前十分钟就下课了,同学们都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出教室,只有她,磨磨蹭蹭地提溜着书包,一本书放进去又拿出来,水杯盖子拧开又拧紧,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似的,怎么都抬不起来。 “好了没有?”她像梦游的人被叫了魂,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看到那个坏男孩倚在门口,叼着烟,耳朵后面还别着一根,走廊里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并没有给他那张阴沉的脸添加丝毫暖意, “好了没有?”他又问一遍,“快点儿,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声音不大,也不凶,就是冷冰冰的,没了刚才跟老师对线的狠劲儿,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胳膊上全是结痂的疤,瘦瘦的,有些营养不良,显得锐利的五官更阴郁。 “哦!好了!”赵小柔背着书包走到门口,和这位性格古怪的男孩一起走在阳光明媚的走廊里,他校服也没穿,就穿了校裤,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走在前面, “喏,厕所,”他一脚踹开厕所摇摇晃晃的木头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男女通用,自己进去把门栓拉好,被人上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说着回头在女孩惊恐的眼神中面无表情地扫一遍她的脸, “不过就你这磕碜样儿,估计也没人想上。” 赵小柔已经吓得魂都飞了,嘴唇惨白,像游魂一样跟着他,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但她看不到走在前面的男孩笑得多灿烂,像连绵阴雨过后绽放初晴, “喏喏喏,羊圈,吃饱了没事干的生物课老秃驴养的,我劝你当心点,这几只老羊贱的一逼。” “啊?”赵小柔看着羊圈里咀嚼着青草的绵羊,毛绒绒的,正用清澈无辜的眼神看着她,睫毛长长的,很可爱,她抬头看看面前双手抱胸靠在树上的男孩,不像在开玩笑,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极其和善的微笑,伸手指一指她身后的荒山,“来,看那儿!” 赵小柔老老实实转身,连绵起伏的荒山寸草不生,啥都没有啊,看啥? 她还没来得及问看啥,就已经在天旋地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在地上了,摔得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只看到一张倒着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新同学,怎么样?实践出真知吧?人就是这样,摔疼了才长记性。” 赵小柔慌忙爬起来,那只很可爱的羊现在嘴里嚼着的除了青草,还有她的袖管,那男孩也不管她摔破没有,疼不疼,叼着烟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边走边没好气地厉声催促:“快点儿!磨磨蹭蹭的,女人就是麻烦!” 赵小柔被接二连三的冷遇打击得像霜打的茄子,难过得鼻子直发酸,屁股和手肘都好疼,掌心还擦破了,都是血,她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土坡上,眼泪汪汪地勉强对前面的男孩笑一笑,“我走不动了,该参观的都参观过了吧周同学?要不你先回家写作业吧?” 她说完就垂着脑袋看自己的影子,土地黄黄的,她的影子黑黢黢的, 过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到她身后,她的影子变成一高一低两个影子,她吓得头都不敢回,屏息凝神地看着那个影子变矮,变得和她的影子一样矮,和她的影子并肩相依,她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和隐匿于烟味之下的味道,暖融融的,让她想到冬阳, “废物,这就不行了?打架得先学会挨揍,这点儿疼都受不了?” 赵小柔彻底绝望了,生无可恋地央求道:“我,我不打架行不行?” 她看着男孩飞扬的眼尾和挺翘锋利的鼻子,非常跋扈的长相,可她呢?一点气场都没有,走哪儿都被人欺负, “不打架也行,你叫我爸爸,我罩着你。”他支着下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她,颇有几分“不叫爸爸你现在就得挨揍”的威胁意味, 赵小柔嘴唇咬得发白,小眉头拧得紧紧的,表情一万分的痛苦,可就是憋着劲儿不叫, 男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意思,真没意思,他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算了算了,看你新来的不欺负你,你就叫我名字吧,我叫周荣,你呢?” “老师刚刚叫过我的名字的。”赵小柔莫名其妙,刚才老师不知道叫了几次了,这么快就失忆了? “没听见,”周荣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刚睡着了,老女人逼逼个没完,把我吵醒了。” “哦,赵小柔。”赵小柔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写自己的名字,身边的男孩儿蹭的一下子坐起来,嘴角挂着一抹邪笑, “什么玩意儿?周小荣?” “赵!我姓赵!叫小,柔!” 赵小柔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他了,指着地上用树枝写出来的名字给他看, “哦,”他兴致缺缺地重新躺下,“什么破名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周荣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啊!”赵小柔想来想去都觉得荣这个字简直不要太烂大街。 “放屁!”他又一骨碌爬起来,皱着眉凶巴巴地吼道:“光荣的荣懂不懂?我可是注定光荣一生的男人!” 赵小柔被这么一吓又怂了,抿着小嘴不说话,周荣狠狠瞪她一眼,坐在她旁边看着远山,不光他住的这座山,这整座城市都被层层叠叠的荒山包围着,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出路,他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唉,周小荣,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儿?” “没有,没有特别想干的。”赵小柔想了想,她喜欢画画,还喜欢和小朋友们待在一起,但每次她表现出对这些事物的热情时都会被母亲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这样的理想太没出息,母亲想让她去上海,让她赚好多好多钱,再嫁个有好多好多钱的男人。 “哼,废物,我可有!”周荣轻蔑地嗤笑一声,“我要当医生,当大医生!” “你当医生?”赵小柔也顾不得害怕,转过脸看着他,小嘴张着,圆溜溜的杏眼睁得老大,这活阎王竟然想当医生? “对啊!就像班里那帮孙子见了我得叫爷爷一样!我周荣不放人,阎王爷一个都别想带走!怎么样?厉不厉害?” 说完锐利的眼风一扫,赵小柔哪敢说半个不字,头点得像鸡叨米,“厉害!厉害的!” “嗯,”他颇为受用地点点头,转而又把矛头对准了身边这个任他摆布的小姑娘,“你就真没什么想干的事儿?不会吧,你该不会是草履虫吧?” “我,我喜欢画画,想当……”她抱着膝盖耳根发红,“想当画家。” “画家?你?”周荣都笑了,鄙夷地用鼻孔对着赵小柔,指一下她手里的树枝,“那你给我画一个,画不出来今天有你受的!” 赵小柔终于有种笃定的自信,她微笑着用小树枝在地上随手划了那么几下,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就诞生了,好像下一秒就会动动耳朵,一蹦一跳地跑到你身边, 周荣再混世魔王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看着小兔子也觉得好玩儿,再想想自己画的那火柴棍小人儿,倒也生出几分敬佩, “这不挺好的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当医生很好,当画家也很好啊!放心吧,周医生不会看不起你的。” 赵小柔这辈子头一回被鼓励,开心得脸都红了,她干涸的双眼变成一汪温暖的水波粼粼的清泉,凝望着面前比西北荒漠里的石头还要硬还要冷的少年,涌进他贫瘠枯竭的心,她不自知,他同样不自知,不自知这汪生命的泉水会浇灌出怎样美丽而富有旺盛生命力的花朵, 只可惜当时十三岁的周荣感到的并非喜悦,而是茫然无措和深深的恐惧,他不被允许拥有这个,不被苦难的命运允许,不被他自己允许, 他的人生只有他自己,也只能有他自己,他亲手打地基,亲手起高楼,不可以有任何差错,一丝一毫的误差都会让整座大楼轰然倒塌, 他收敛笑容,定定看着女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谁让你离我这么近的。” 女孩简直要无语疯了,这不是他自己坐过来的吗?但她是一个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没有戳穿男孩隐秘的心事, “对,对不起,我离你远点,”她说着往旁边挪一挪,又想起他之前就说要回家写作业,于是她偷偷扫他一眼,试探着开口:“周同学,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回家写作业吧!” 阴沉的男孩深深看她一眼,又抬头看一眼夕阳,“你浪费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怎么补偿?” “我不知道,”赵小柔看着近在咫尺的伤痕累累的脸,带有某种残忍又悲怆的攻击性,像龇牙咧嘴低吼着要保护自己的野狗,“我真的不知道。”她又说一遍,紧张得手心后背都是汗。 男孩漆黑而暗流涌动的狭长凤眸细细扫过她的脸,像在观察,又像在犹豫,半晌后抬手指一下她手腕上的表,慢吞吞道:“这个给我,就当是收学费了。” 那天他拿到了女孩的手表,女孩很快就搬走了,那块粉色的表他也很快就玩儿丢了,没人知道他有多讨厌粉色,那块表,连同那个有一双圆圆杏眼的女孩儿一道被他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于是两个孤独又不幸的孩子被命运打散了,各自流浪漂泊,各自背负着十字架艰难前行,孤独而彷徨, 但笔者私以为命运总会在某些你意想不到的时刻以它的方式仁慈着,就比如现在,四十岁的周荣和三十九岁的赵小柔,看着黄土地上彼此相依的身影,仿佛二十七年来未曾分开过,那些艰难的岁月只是一场噩梦,那些世俗和恶毒的命运强加给他们的枷锁终于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他们还是那一年坐在黄土地上分享彼此梦想的年轻灵魂,不问过往不惧将来。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小柔在土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呲着仅存的小虎牙冲身边这个脸上有疤,头发些许花白的男人傻笑, 男人宠溺地笑着轻啄一下她的嘴角,接过她手里的树枝,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 赵小柔笑了,紧紧攥住和他十指相扣的手, “哦,原来你叫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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