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搞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批判另一个人。她收养孩子,花李建业一分钱了吗?吃他家的、住他家了吗?都没有啊。李建业理解不了她的选择,那可以不试图理解,可以完全退出她的人生。可是他偏不,偏要闹翻了天,偏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李韩绮感到窒息。 她缓了缓情绪,继续对男孩说:“我爸,你刚才也领教过了。他是个老教师,也特别好为人师,对得起他这个职业。我就是在他的高压管制下长大的。到了现在,我以为我三十多岁了,有权掌控自己的生活,有权做任何重要的决定了。但他不这么想。他仍然认为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宠物,或者什么别的附属品。” 女人摸摸小狗。狗毛柔顺丝滑,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些。她想,李建业总是低估她的心智和决心。她收养林嘉一不是凭冲动,是考虑好才决定的。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她都有做这个决定的底气,而且既然做了,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后悔。由此而来的一切困难,李韩绮都有决心克服。李建业以及其他所有不支持她的人,或许是出于对她的关爱才反对。但他们也确实小看了她。 女人抬头看男孩:“嘉一,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从我决定把你带回家那天起,这就是不容置疑、不会改变的。但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让你,还有其他所有人,都明白我的决心。我想了想,也许我说什么都没有用。那就算了,还是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林嘉一默然不语,目光注视着前方黑暗的虚空。两人沉默片刻,男孩忽然开口:“阿姨,其实我觉得……你爸爸说得有道理。” “嗯?” “如果……如果我爷爷身体不好,真的走了……”讲出这句似乎很艰难,他费了一点力气才说出口,“我跟着奶奶,其实只需要坚持到上高中。” 李韩绮一时失语,停一会儿才问:“你都听见了?” “嗯。”林嘉一短促地回应,继续说,“等我上高中,很多麻烦就能解决了,也不怎么需要奶奶管我……其实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管好自己。要是我回去,还能跟奶奶一起照顾爷爷。”他的声音更低了,“这样你和叔叔也不用为难了。” 李韩绮的鼻子酸了。她听韩桂兰抱怨,被李建业训斥,被赵文秀和肖西希等人排挤欺负,都没现在难受。女人一下子没绷住,掉了眼泪。 旁边路灯发出淡淡的、昏黄的光,让人看不太清楚。 林嘉一起初没察觉异样,他说完那番话,心情也很沉重,不敢看李韩绮的表情,直到耳朵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 男孩慌了:“阿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太没用。”李韩绮极力想把哭憋回去,却怎么也做不到,眼泪潸潸,肩膀发抖,把在她怀里睡得正香的菜菜也惊醒了。 林嘉一慌得手足无措:“阿姨我错了,是我说得不对!你别难过了……”他的人生经验实在是有限,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形。 李韩绮伸手抹去眼泪,摇摇头:“孩子,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也没做错。” 无论是林潼与妻子离婚,还是林潼去世,乃至林江余珍老两口决定同意让李韩绮收养孩子,在这一切过程中,林嘉一都是最被动的那个,除了接受现实,他别无选择。然而,最大的压力也是由这个孩子来承担的。大人们做错哪怕一点事,都可能对林嘉一造成伤害。 在这一瞬间,李韩绮忽然觉得,自己和林嘉一之间的感情渐渐与林潼无关了。林潼是他们“母子”关系的桥梁,是引线,如今却已经逐渐淡出。 林嘉一是个好孩子,对家人怀着温柔沉默的爱。他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优点。他已经是这个家中的一员,像一块小小的糖逐渐融化在一杯温水里,释放着它的甜。李韩绮和辛自然习惯了每天去接他放学,习惯了三人一狗,在温柔的橘色灯光下享受晚餐。也许一开始他们都没想到,这种习惯来得如此悄无声息,又自然而然,不着痕迹。 夜色渐深。菜菜睁大亮晶晶的眼睛,望望李韩绮,再看看林嘉一。 林嘉一的心情也非常复杂。 之前他对这个家仍有疏离感。阿姨和叔叔对他非常好,称得上无微不至。菜菜更令他感觉到别样的被依赖、被需要。起初,他忐忑地接受这一切,后来渐渐习以为常。直到今天,当他听到李建业的“计划”,见证李韩绮对她父亲的反抗,他才意识到,许多事并不是理所应当的,他眼下的生活,有可能在某一天分崩离析。 这种不安全感既熟悉又陌生,在妈妈当初离开的时候曾占据他的心,后来被爷爷奶奶的爱驱散。随着爷爷患癌,一切又天翻地覆。在这个过程中,林嘉一逐渐变得坚强,心上也生出了硬壳。他想倘若有一天,李韩绮不愿意继续抚养他,他也没有怨言。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男孩正胡思乱想,身旁的阿姨说话了: “你不要被今天的事干扰。”女人深呼吸,“爷爷奶奶的家也永远都是你家。其实,你并没有舍弃他们,而是有了一个新家。现在你是两个家庭共同的成员。你理解吗?” 林嘉一默默点点头。 李韩绮接着说:“你在这边的生活、学业都刚刚稳定,不管对于你,还是我和叔叔、你的爷爷奶奶,这都是来之不易的成果。我们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否则真的太可惜。爷爷奶奶把你交给我们,也是痛下决心做的决定。万一你再回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他们会想,当初是不是不该把你送出来,是不是他们的决定伤害了你?但是咱们都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是,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很快乐。”林嘉一顿了顿,“这不是一句客套话,阿姨。我是真心说的。” 一听这句话,李韩绮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 “真的?”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是的。”男孩肯定地回答。 李韩绮的鼻子又酸了。她很想哭,最后不知怎么却笑了。笑着笑着,一个鼻涕泡喷出来。她尴尬极了,连忙掏口袋,翻来翻去却什么都没有。 林嘉一会意,连忙从裤兜里拿出一包纸,递给李韩绮。 “谢谢……”女人接过纸,抽一张擦鼻涕。就在这时,她怀里小狗的脑袋忽然一动。 “怎么了菜菜?”李韩绮问。 菜菜猛力嗅了嗅,发出一串急促的叫声,接着快速从她身上跳到地面,朝一个方向爆冲。幸亏女人有心理准备,及时抓紧了狗绳。 她站起来,被菜菜猛地一扽,险些摔倒。 “你发什么疯?”李韩绮叫道。 她满腹狐疑,林嘉一也不明就里。菜菜的行为太异常了,大晚上的,到处都黑乎乎,他会被什么惊动? 这时刚好有辆车经过,前大灯光线雪亮刺眼,照亮了女人和男孩的视野。 林嘉一顺着菜菜猛冲的方向望去,发出惊呼:“阿姨你看,那是……”
第三十五章 疑云 几天后的周二中午,李韩绮和杨馨难得在公司吃一次食堂。杨馨说,她都快忘了食堂的菜什么味了。李韩绮问她,最近工作是否顺利。 “就还那样,我们行政部干的那些活儿,有什么顺不顺的。”杨馨回答。 李韩绮点头,心想赵文秀在这件事上倒是信守了诺言,帮杨馨逃过一劫。 事情是这样的:先前,李韩绮曾偶然听到赵文秀和别的中层聊天,说她家里俩孩子面临择校难题。她家老大是女儿,在本市一所公立强校上小学二年级。赵文秀对那家学校不够满意,觉得老师水平不行,责任心也不强。老二是儿子,更是全家的掌中宝,教育上不能有半点马虎。她选来选去,看中一所叫“稚英”的私立小学。只是这学校不好进,名额有限,需要蹲,等有孩子转出来再趁机转进去。 这稚英小学,与林嘉一所在的英秀同属一个教育集团,稚英的对口初中就是英秀。绝大多数家长把孩子送去那里上学,归根结底,是为了保证孩子能直升初中,这样中考就稳了。 那天李建业大闹公司,李韩绮又在赵文秀的办公桌上看到了稚英的传单。她一下子想到这个片段。赵文秀使不上的劲,也许她使得上。她是真“认识人”啊,而且认识的还是重要人物。这还要感谢李建业当年结识了同事钱芳玉,歪打正着,给他女儿李韩绮留下一棵救命稻草。 她联系了钱阿姨,得到的情报同样是:学位需要等,不是随时有。但钱芳玉说,她可以帮忙看着,一旦有孩子申请转学就通知李韩绮。稚英和英秀虽然是优质名校,不过经常会有外籍学生回国,或者中国孩子去海外上学的情况,所以等待还是有希望的。 李韩绮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赵文秀。上司说,容她考虑考虑。很快,赵文秀当面找到李韩绮,口头上表达了“接受交易”的意思。 再然后,裁员名单上“杨馨”那一行就真的消失了。 此时此刻,李韩绮望着对这些内幕一无所知的好友,心里很感慨。 杨馨问她,家里情况如何?李韩绮说,最近倒是风平浪静。上次大概是闹得太厉害,李建业可能知难而退了,和韩桂兰都再没了动静,也没再来找事儿。至于孩子,每天按部就班上学,一切正常。她嘴上没说,心里想,上次与林嘉一推心置腹谈过一次后,他就不曾再提要不要回爷爷家的问题。 女人忽然问好友:“你觉得,收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很奇怪吗?” 杨馨略一犹豫:“对现在的人来讲,可能是有点。但是咱们父母辈小的时候,甚至咱们小时候,不是经常有两口子抱养子女这种事吗?有些人是没生育能力,去收养一个小孩,有些就是看孩子可怜,没人管,自己领回家养。那时候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她俩正聊着,李韩绮同部门的同事小艾端着餐盘过来。两个女人招呼小艾在她们身边坐下。 “你们聊啥呢?”小艾很感兴趣。她今年二十八岁,与辛自然同龄,性格也有点像,很外向。 “哦,就随便瞎聊呢。”杨馨敷衍。 李韩绮却又把刚才的问题向小艾问了一遍。 小艾歪着头:“反正如果是我,我是肯定不会收养孩子的。生我也不想生。不过别人收养我能理解吧,有些人想要孩子要不上就会这么做。” 另外俩人对视一眼。 “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人感觉孩子怪可怜的,想把他留在身边好好照顾?”李韩绮诱导式提问。 “啊?那这人不就成圣母了?”小艾笑起来,“生活中有这种人?没有吧!这样的人在社会上不得被坑死?只有小说才会这么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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