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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一？”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扭头看见郑家薇。 “你怎么还没走？”他俩异口同声问对方。 郑家薇难得笑了笑：“我今天参加培训来着，风采之星决赛的。” 男孩“哦”了一声。女生问他，家长还没来吗？还没等林嘉一回答，只见从远处开来一辆银色的轿车。它渐渐靠近，最终在学校门口停下来。开车的人摇下车窗，露出一张脸。是郑家薇的妈妈方芳。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方芳对男孩说。 坐在后排座位，林嘉一望着窗外向后飞去的景物，感觉心神恍惚。他突然觉得好累，眼皮像是抬不起来了，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郑家薇坐在他旁边，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方芳觉得车里过于安静。透过后视镜，她看到林嘉一昏昏欲睡，心想马上就要到了，孩子最好别睡着。于是她打开车载广播。交通广播台正在播报实时路况，目前本市拥堵的道路不少，足以反映这座城市的晚高峰有多繁忙。 郑家薇开口问：“林嘉一，你觉得陶轩博为什么要接近你？”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清清泠泠，没什么情绪。林嘉一像是被一捧清凉的水浇到脑袋，稍微清醒了些，想了想说：“他可能还是有点嫌弃孙伟男。”毕竟，在英秀这样的“好私立初中”，孙伟男这种人也算是异类。跟他混在一起，总归不是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方芳插话：“薇薇，你说的这个陶什么，是不是和你一起去武汉参加过比赛？” “对，他现在也转到我们学校来了。”女儿回答。 方芳“哦”了一声。她想起一件小事，当时在武汉参赛期间，部分选手在后台等候商场。她看见这位陶同学正拿着手机看小说。方芳是以写稿为生的人，也想知道现在的初中生爱读什么，就凑过去仔细瞧，却看到一些不堪入目的描写。 她回过神，对郑家薇说：“离那孩子远点啊。” 郑家薇不解：“你认识他？” “没有，就是对他印象不太好。” “为什么？”女儿追问。 “小事，具体怎么回事我都想不起来了，就是印象不好而已。”方芳打马虎眼，然后转而对林嘉一说，“嘉一，刚才是你阿姨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她其实觉得有点奇怪。男孩一路上都没问为什么是她来接他。她也并不清楚李韩绮拜托她的具体原因，对方只是说临时有事，没办法去学校接孩子了，希望她帮帮忙。 “好的，谢谢阿姨。”林嘉一回答得很简短。 银色车子开进小区，又开到一栋楼下面。隔着老远，林嘉一就看到李韩绮牵着菜菜在转悠。略有些暗的路灯下，菜菜像个到处滚动的白球，拽着女人跑来跑去。 方芳将车停好。林嘉一拿着书包下了车，转身与方芳和郑家薇道别。 李韩绮牵着狗快步走过来，向车里的母女俩道谢：“麻烦你们了！” 方芳说，不用客气。 “回头我请你吃饭。”李韩绮说。这话有点像客套话，她又补上半句：“就下个周六吧，你有空吗？”她说，到时候她叫上那个想写短剧的朋友，大家一起坐坐。 “可以。”方芳爽快地答应。 于是，四人道别。林嘉一呆呆站着，目送银色车子开走。 “叔叔在楼上做饭呢，我下来遛狗。”李韩绮说。虽然男孩并没有问她。 菜菜看见林嘉一就激动了，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扑，见小主人没有抱它的意思，急得哼哼唧唧。林嘉一没心情陪小狗玩，但看到菜菜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实在不忍心拒绝，就蹲下身，将它抱进怀里。 “咱们走走吧。”李韩绮对林嘉一说。男孩默默点头。 他们沿着小区道路，朝离家更远的方向走去。与其说是在专心散步，倒不如说，二人是在各自消化心事，脚下没有方向，心中也尽量放空。对李韩绮而言尤其如此。她需要先把心倒空，然后谨慎地考虑一下，要不要现在就把会诊结论告诉孩子。 女人思考着，不由自主转头望向林嘉一。这时，她发现男孩也正在望着她。 “阿姨，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他的语气很平静。 花了足够长的时间消化焦虑和悲伤，他发现自己在这样极端的状况下也能保持冷静。这令小小的少年感觉新奇，同时几乎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他感觉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冰冷，更残酷。 李韩绮望着男孩清秀的面庞，默默叹了口气。 一刻钟之后，辛自然的砂锅菜做好了。他在餐桌上摆了个隔热垫，将整只锅子从厨房端出来，放在垫子上。他还做了杂粮米饭，盛了三碗。 这时候，家的门锁响了。李韩绮刷指纹开门，走进来。林嘉一跟在她身后，背上背着书包，手里牵着小狗。菜菜原本在最后面，门一开，狗先冲进玄关。 看着妻子、孩子和狗子，男人默然想，现在只有狗还充满元气。 今天下午，辛自然正在公司开会。这个会议是中高层定期例会，原本他是没资格参与的。只是现在胡威提了辞职，不但请了事假，还加上了不多的几天年假，一下子休息了个爽。但销售部不可一日无 leader，代替胡威开会的重任，就落到了辛自然肩上。 这是个务虚会。辛自然听各层级、各部门大佬漫谈战略，只觉得昏昏欲睡。就在这时候，他看到李韩绮发微信过来，说会诊出了结论。 “怎么样？”男人立刻打字问道。 李韩绮回复，莫叔叔说，专家们一致认为，对于林江，目前应该以姑息治疗为主，尽量提高患者的生存质量，做好症状管理，让患者保持心情愉悦。 也就是说…… 辛自然不再追问，他已经懂了。奇迹没有出现。
第六十五章 客气 一家三口吃晚饭。林嘉一的状态出奇平静，甚至主动给李韩绮和辛自然盛了两碗砂锅菜，分别放到他们面前。 “阿姨，叔叔，你们最近辛苦了。”男孩说。他的态度过于平和，反而令人感觉心里不踏实。 “我们自己来就行。”辛自然讷讷地说。李韩绮注视着男孩，心情复杂。 这天晚上，全家人早早上床睡觉。辛自然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做饭，大概是挺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听着他悠长沉重的呼吸，李韩绮睁开眼睛，仰脸望向天花板。她睡不着。她想，林嘉一肯定也还醒着。 女人小心起身，生怕吵醒丈夫。辛自然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嘴里嘟哝一句什么。李韩绮没有听清楚。她下床去，蹑手蹑脚走出卧室，随手带上房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帘没拉，室外光线从窗户照进屋里。菜菜不在这儿，应该是去和林嘉一一起睡了。 李韩绮朝男孩的房门看去。从门缝里隐约透出光亮，是淡淡的、白色的光。女人想，林嘉一可能还开着护眼台灯，或者手机上的手电。总之，他一定没睡。她下意识在沙发上坐下来，盯着那扇门出神。她像对待工作那样，在心里默默盘点之前为林嘉一做过的事，以及接下来应该做、或者可以做的事。 女人想起家长会那天见到方芳时，对方跟她说的一句话：孩子的事，你能参与能管的，其实很有限。李韩绮当时说怎么会呢，家长掌握了孩子的命运啊。 “话虽如此，但很多事都必须由他们自己解决。学习上的困难都只是小事。心理上的坎儿、想不通过不去的东西，只能自己消化。”方芳说，郑家薇就是个心事重的孩子，随她爸爸，一点也不像妈。她还说，她虽然跟林嘉一接触不多，但感觉这孩子也是这一挂的，跟家薇挺像。 方芳是个实在人，李韩绮感觉得到。李韩绮觉得，对方主动提及孩子的事大人管不了，可能是因为已经看出她与林嘉一的关系并不一般，因此委婉提醒，帮她弥补半路出家当妈落下的功课，劝她想开些。 事实上，当这个“妈”的时间越长，她越觉得迷茫。她以前还是低估了养育一个孩子的难度。不仅要花钱出力，更要命的是十分耗神。总有新的问题需要她燃烧脑细胞去解决，而她以前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笨，感到手足无措的频率居然那么高。她甚至有点庆幸，幸亏自己曾经丁克过，而不是一结婚就生了孩子，不然人生总体的幸福指数一定会更低。 最后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令李韩绮猛然一惊。难道她已经开始后悔收养林嘉一了？女人心慌意乱。她无法坦然面对这种悔意。 就在此时，林嘉一的房门开了。 凭借微弱的光线，两人都看到了对方。菜菜跟着从次卧出来。见到李韩绮，它立刻奔向她，扑到女主人怀里。 “嘉一，你还没睡啊？” “我起来上厕所……阿姨，你坐这儿干什么？” 李韩绮被问得很尴尬，脸上发热。她庆幸这里黑，男孩看不清楚。 “没什么，我就是睡不着。可能白天在公司喝咖啡喝太多了。” 林嘉一“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厕所。 李韩绮暗自叹息。忽然，她听到从主卧方向传来微弱的动静，扭头一看，门半开着，露出辛自然的半张脸。她吓了一跳。 “你吓死我了！”女人压低声音骂丈夫，“你太恐怖了，像个鬼！” “大晚上的都不睡觉，在客厅坐着聊什么呢？我都被你说话的声音吵醒了。”丈夫打着呵欠从房间里出来。这时候妻子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了两条毯子。 “干什么？”她困惑。 “给你们披上。咱家暖气不够热，我怕你们感冒。咱俩披一条。” 等林嘉一从厕所回到客厅，只见李韩绮和辛自然身披同一条毯子，肩并肩坐在沙发上。菜菜乖乖趴在辛自然身边，像个白色毛球。 “嘉一，给你。坐下，咱聊聊。”男人将手上的另一条毯子递给男孩。 林嘉一一怔，接过毯子，照他的吩咐做。 三人一狗，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静静待着。 “都睡不着，就起来聊天吧。”辛自然率先打破沉默，“嘉一，爷爷的事，事已至此……你肯定很难过。与其让我们猜来猜去，不如你直接说说，现在我们能为你做什么，怎么做，能让你感觉好受点？” 李韩绮想，丈夫不愧是和她共同生活多年的人，一语中的，一下子说到她心坎去了。方芳说“孩子需要自己解决”，逻辑也是相同的。作为家长，遇到难解的题，他们理应向孩子要答案。 林嘉一沉默一分钟，很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微光落上他面庞。夫妻二人看到了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恍惚。 “我只是觉得，我没办法帮爷爷做任何事。哪怕是分担一点他的痛苦，我也做不到。”男孩忽然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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