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护镜下露出来的一节莹白的尖尖下巴,说话时嘴唇上还沾着刚才摔到后覆的雪,像是蒲公英的羽毛。 他知道她在照顾他的心情。 怎么能这样呢?在他最难过、最怀疑自我、最怀疑她的时候,她表现出了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爱,或者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人们总说在揣测一个人爱不爱自己的时候,答案一定是不爱的。 可他却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为这一点点的抓不住的爱。 他想,她可真厉害。 他永远也玩不过她。 “你要开心点。”她竖起大拇指,“动作很炫酷很帅,牛的。” 程砚靳忽然一扬手将自己的护目镜摘掉,猛地凑过去用拇指一顶,将她的护目镜也往上推。 沉重的护具“扑”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鼻尖上露出一个红红的压痕,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低下头,用力地亲上了她。 两人的唇瓣都是冰冷的,可口腔是温暖的,他用了好大的力、恨不得将她折断似的将她完全抱进怀中。 他吮掉她唇上所有的雪花,冰花化作水,带着一点点回甘,他挑开她的牙关闯进去。 雪场有风,零下三十多度的无遮蔽场地上,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人在其中如蜉蝣一般渺小,却妄图掌控浩瀚银河。 “林琅意,你想不想,坐缆车上山顶,然后滑下来?”他松开她,手指几乎在往天上指,傲气骄纵,“将近九十度的断崖,我们一起。” 林琅意的眼睛被雪地里反射的光线映照得雪亮。 他的瞳仁更如燃烧的火球,笃定:“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第77章 末班缆车到达山顶时, 天色浓重阴沉,深蓝带灰的冷色调天空将饱和度降下,惨淡的阳光被大片的云层遮挡住, 显得天空好像是一块要掉下来的幕布, 触手可碰。 他们抓住最后的时间来泅渡雪海。 山上风大,呼啸着能把人刮走, 往下望, 视觉的欺骗增加了恐慌度,让这条从山顶直冲而下的雪道看起来像是前路未知的断崖。 实在是太高太陡了。 “程砚靳。”林琅意小鸡啄米似得小幅度地往后退, 眼睛还盯着白茫茫连人影都不见一个的雪道,背过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人, “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掉下去了, 我要做做心理准备。” 她说话时寒风直往胃里灌,磕磕绊绊:“九十度的叫崖,八十九度的叫坡是吧,不是,这是人能下去的地方吗?” 往后乱抓的手被他抓住, 他的力气大, 手心滚烫, 抓住人的时候格外有安全感,程砚靳并肩走到她边上,挡住了一个方向来的风。 但四周天苍野茫, 好像世界都浸入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水球, 越往下看,越是心惊胆战。 “我先下?”他询问她的意思。 林琅意原地跺了跺脚, 一踩下去都是松软的雪被挤压出来的“咯吱咯吱”声,她将板子尽量放平, 弯下腰开始调整佩戴参数。 程砚靳看着她那张白得剔透的脸,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怕的,见她连话都不说了,也跟着蹲下来帮她检查有没有穿戴好。 无声的环境让紧张的气氛再一次升级,他注意到她调整松紧时微微打颤的手指,抿了下唇,忽然开始讲起过往: “我小的时候学技巧快,第一次从陡直的险坡滑下来就成功了,但是我的动作其实不标准,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可我觉得自己虽然有小动作,但也能跟别人一样完美完成,所以从来不在意。” “我妈会严厉要求我改过来,说我这样偷懒耍小聪明的话以后上限不高,总会遇到瓶颈,可我不听。” “然后就在这里,冲坡摔得特别惨烈,打钉子上石膏,躺了大半年,每天都很后悔。”程砚靳的手指按在她穿戴得胖乎乎的腿上,短促地笑了下,“养好了以后,我一下子就把姿势调整过来了。我妈说,我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痛了,流过血了,才幡然醒悟。” “明明早就可以改正的,偏偏要等到最后撞南墙了,才后悔。” 林琅意现在大脑处在宕机中,满脑子都是“我要跳崖了我要跳崖了”,根本没细品其中的含义,看到他难过怅然的苦笑,以为他就只是在讲自己的阴影,顿时垮了脸: “程砚靳,我已经很怕了,不用你再说在这里摔得有多惨的经历了。”她咽了咽喉咙,嗓子发干,“你来这里破除阴霾,我来这里创造石膏。” 程砚靳那一头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保持着半蹲在她面前的姿势,背脊挺直,再往前两寸就能将下巴贴上她腿上。 他看她许久,忽然将脑袋往前一靠,没什么犹豫直接张开双臂抱住她的膝盖,把脸用力埋在她腿上,喉咙里的话语被捂得闷闷的: “林琅意,我知错了以后能一下子就把错误的动作改过来,断过腿流过血都没关系,只要我还是喜欢滑雪,以后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嗯,只要喜欢就会越来越好的。”林琅意给他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我不怕摔。” 埋在她腿上的人钝钝地笑出声,他的呼吸洒在她的腿上,隔着布料,那一块皮肤都是温热的。 程砚靳整理好情绪站起来,取出头戴式摄像机给彼此都戴好,林琅意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方便他调整好角度。 所有准备都做好后,她的心反而沉静下去,将板子慢慢探出小半块,半悬空的感觉从脚底顺着神经往头上冲。 俯冲下去的那一秒,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好像失重时的那瞬间人的五感被甩出了躯壳,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从几乎算是垂直的陡峭山崖往下滑时最重要的就是一直控住板子来降速,当然,这从第三视角来看依旧快得像在坠落。 除了凛冽呼啸的疾风外,林琅意什么都听不到,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听到自己自己混乱的呼吸中夹杂着鼻音。 不用抬起手触摸,她感觉到了自己根本忍不住的、往下流的生理性眼泪,那些接二连三涌出来的泪水被风刮到身后,好像她浑身的血液也要跟着被冲散。 “不要往山下看,看两侧!”在席卷的风声中,她听到了唯一的熟悉的声音,赤忱热烈。 “看旁边!林琅意,不要往山下看,你看我,你看看我!” 她的身体都是僵硬的,每一寸都如板结干裂的土壤,可那阵阵的呼喊像是在崖上唯一能抓住的有温度的手,让她此刻用尽了全力也要扭过脖子望向右边。 她看到了相邻雪道上被激起的漫天的雪雾,程砚靳比她晚下来,但却没有收住速度,像是一簇满弓的箭矢呼啸而下,眨眼就赶到了她的右前方,抬起手臂唤她不要怕。 隔着距离,他看起来缩小了许多,依旧尽力将飞驰的身体朝向她,身后扬起的雪花像是雪白的浪潮,而他每一次都能从皑皑白雪中穿梭出来,留下身后美丽的弧线。 林琅意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以前体测时死跟住一个目标一样,其他什么都不作他想。 可怕的吊桥效应,她想,打破寻常日子的刺激以及风中摇曳翻飞的人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起码这一刻,他头上的镜头在对着她,而她亦是。 人生辽阔无垠,翻身跃岭的勇气让灵魂都超脱。 她觉得自己的神识仿佛都在御风奔跑,失去控制又停不下来的极限感觉一点点加码,让她变成一株拥有了一整座雪山的自由的狂野生长的植物,危险让纵身飞跃的渴望达到了极点。 冲到终点打横刹住时她跟昏了头一般朝着程砚靳直冲过去,这是非常危险的冲撞动作,可他半点要往一旁躲闪的意思都没有,往后退滑留了距离给她,直到判断降速可控后一把抱住了她。 两个人的板子打架,一下子摔进了厚厚的雪堆里。 “林琅意,你哭得好厉害。”程砚靳躺在下面垫着她,他在痛快淋漓地大笑,胸腔震得肋骨都在颤。 他解开她的护目镜,用手指不厌其烦地擦去她的眼泪,看她红彤彤的眼睛,又上扬起嘴角笑起来。 “好厉害,林琅意,你真厉害。”他捧住她的脸蛋反复夸赞她,见她眼角鼻尖都通红的模样,摩挲她眼皮上那个秀气的褶,抬起下巴一点点亲过去,将她过量的眼泪混杂着白雪都吻去。 “不要哭,这么冷的地方,一哭就结冰了。” “不要哭。” 他絮絮安抚道。 头上的头盔此刻重得压脖子,护脸口罩也扯耳朵,林琅意吸着鼻子将护具都拆了奋力丢在一旁,抓住他的脖子,掐住他,用牙齿去咬他。 他纵容她所有的情绪,甚至火上浇油般反过来用齿尖去刮擦她。 两个人好像在雪地里打了一架。 天际终于变成深灰色,夜色侵袭,林琅意和程砚靳回去的时间早就超过了大家约定好的碰头时间,在微信上早早说了句让他们先吃不必等。 雪靴重,板子沉,身上更是到处酸软不堪,林琅意却犹嫌不足,饭也不想吃了,拉着他回到了房间里。 定的房间是观赏星空的不二之选,顶上透明,躺在床上时浩瀚宇宙被洒满了碎钻般的星星,两个人在浴室里来了一次,回到床上继续。 她觉得这趟旅行真的很棒,她会永远记得自己从崖上俯冲下来的感觉。 程砚靳被她主动的亲昵勾得神魂颠倒,只知道跟疯了一样折腾她,他总是喜欢将脸贴着她的皮肤,只露出毛茸茸的头发,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 他问她开不开心? 她说开心的。 他问她还觉得压抑烦闷吗? 她说很痛快。 他听完后就更用力地抱紧她,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完全揽进怀里,两条紧实的手臂环过去,手掌贴着她稍稍凹陷下去的腰窝。 他将脑袋埋进她的胸口不肯抬起,说:“林琅意,回去后我们买张世界地图挂在墙上吧,我们去一个地方就用颜料涂上,直到最后整张地图都涂满。” “行啊。”她伸手去摸他的脸,他偏了偏脑袋去亲她的手指,她因此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眼睛,摸到一点潮湿。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水汽从何而来。 第二天就要回去了,程砚靳因为赶时间,就不跟着大部队回到A市再转机去别的城市出差,所以先送走了林琅意等人。 他把人送进安检口之后就进不去了,站在长长的队伍旁边冲林琅意挥了挥手,见她也转过脸跟他告别后才将手插回口袋。 机场内旅客行色匆匆,来自大江南北又擦肩转向各地。 程砚靳坐在一处四方石椅的角落,中间是一棵茂盛的景观植物。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林琅意的时候,也是这样藏在一株绿植后,像是一块无声的石头一样看她对镜梳妆。 他微微笑起来,想起那些过往就像在一片细腻的沙滩上行走,到处都是美丽的贝壳,他有时候将贝壳挖出来,有的时候,又满心欢喜地重新埋回原地,期待着下一次走过时再次惊喜重逢这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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