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床头的手机亮了一下。 春早退回去,接收到原也的消息:看到了吗? 春早低头敲字:看到了。 她对他的用意似懂非懂,不自知地抬杠:你还真不吃啊? 他说:我留了一半给自己。 春早怔忪在那里。 ……原来路上不吃是为了这个么。 春早听见自己的鼻息在加重。 她走出去,将还冒着热气的碗筷捧回房间,把门关牢。 面对百吃不厌的鸡柳,没胃口的感觉却破天荒地出现了,还不是因为负面情绪的反向力,而是……她忽然有点丧失了对原也的判知,模糊不清的感觉将她围剿,甚至有一点失重。她坐在桌前,好像坐在夜海航行的船底,沉浮不定。 她好像总是在…… 自以为是地曲解他。 她果断抓起手机,向他坦白:对不起。我以为你路上不吃是因为不喜欢,还有点生气,是我小人之心了。 春早一边咀嚼,一边注视着对面的状态输输停停,好一会儿,他只传来简单的两句话: -我知道。 -但你买的实在有点多了。 春早扑哧笑出声来。 怕惊到老妈,她飞快捂住嘴:毕竟用着你的卡,我也不好意思请小份吧。 原也说:那现在两个人吃不是刚刚好? 心头云销雨霁,万物萌发,春早同意他的说法:是哦。 她不甘心也不死心地二次提问:那你觉得好吃吗? 他也不再使用一些委婉的,含混的副词,而是确切的回答:好吃。 春早:真的吗? 原也:嗯。 春早放下手机和筷子,双手握拳,揉动几下笑得发硬的面庞,重新拿高手机。 屏幕里又跳出一句:吃完放厨房,待会我洗。 刚冷却的脸颊又开始有火燎趋势,她连忙拒绝:不用,我自己可以。 结果男生很现实地提醒:你不怕被你妈发现么? 春早:“……” 尽管有些担忧,但她愧于让原也做更多了。解决完碗里所有鸡柳后,春早硬着头皮,以最轻忽的步伐龟移出去。 灯都不敢开,全靠那一点微弱窗光和对家中路况的直觉摸索到厨房。 整间厨房似乎被炸鸡柳的孜然辣粉香腌入味,鲜气扑鼻。 春早抽抽鼻子,停在水池前,回头张望两眼,才小心翼翼拧开水龙头,一点点地调整出水量,期间手劲一下没收住,水流速度一下变大,砸进池子里,在静夜里跟山洪爆发似的,她吓得马上扭回去,重新尝试,最后定型在“淅淅沥沥”小雨模式。 刚要把碗端来下方,身后吱嘎一声。 开门的动静。 春早心一颤,慌慌张张地关水龙头,抱碗,原地下蹲,然后大气都不敢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蹲下去,如此掩耳盗铃,像个没头脑还没骨气的降兵。 “是我。”少年的气音从后脑勺上方传来,混杂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春早仰头,原也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这个角度,倒看的脸,怎么也那么无可挑剔。 眼睛还很亮。 春早放下心,起立并回过身去:“你吓死我了!” 她也鬼鬼祟祟轻声细气,只能靠忽而紧促的气息表明心绪。 “我都说让你放着了。” “……” 春早无法反驳。 晦暗的环境里,面前的男生就像轮月亮。之所以会产生这么毫无瓜葛的比喻和联想,一定是因为他笑起来的弧度太漂亮。 “给你给你,”春早心有余悸,不知何故再也不敢跟他对视,就把还没沾到一滴水的碗怼到他身前,中止所有生死行动:“我出去了。” 原也接过去,侧身给她让道。 正要走,春早顿足回首。 尽管清楚春女士很大程度上不会管到原也,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注意点总归为好。 她严肃脸蚊子音:“你声音小点哦,放回去之前记得把水擦干,还有,弄完赶紧回房间睡觉。” 原也看着她,并不搭腔。 唯独嘴角没有下降。 确认叮嘱完毕,春早再次转身,刚要迈出厨房门框,背后响起男生的回答。偏低的声线,带着明显的戏谑: “知道了,大小姐。”
第14章 第十四个树洞 ◎海上升起太阳◎ 回到房间后,春早就把自己一整个埋进被子,天还没凉快,薄薄的空调被轻软得仿若一朵不存在的云,也显得她脸上的闷烫越发欲盖弥彰。 大小姐。 活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叫过她,父母甚至都没有。哦,不对,她的亲姐以前好像这样调侃过她,但跟原也讲出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种时候,她只会开启互怼模式。 但刚刚…… 脊椎过电。 随后是鸡皮疙瘩,夏季的热浪铺天盖地。让人只想逃开这种根本逃不开的节气。 胸腔里的轰鸣似乎能盖住她听力,忍不住地想去关切原也什么时候回房,但她根本不做到。 刻意凝神屏气换来的只有心跳音,砰咚,砰咚,急促得让人窒息。 春早塞上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 举起手机,屏幕定格在QQ界面,第一个是童·嗑学家,第二个就是原也…… 春早立刻关闭。 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没接触过男生,九年义务教育以来,也有同龄人跟她明里暗里地示好过,有时是言辞直白的信件,有时是异于旁人的关心,但她从未这样心潮起伏,曲折迂回,即使有感觉,也不过是浅浅淡淡的:这样不太好吧…… 但今日此时,她只觉得:很不妙。 相当不妙。 宇宙究极无穷的不妙。 原也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吧。 只是一些审时度势的帮助,一些细致妥帖的礼数,一些有因有果的交互。 毕竟他们现在是室友,较之同校同级生,有了另一层关系。总是好人缘的他,自然也有着尽善尽美的处事模式。 有理可循的事情。 为什么要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春早在纠结里沉沉睡去,第二天迎接她的,果然是镜子里下眼睑淡淡乌青的少女,她揉揉轻微浮肿的眼皮,无声哀戚。 春初珍似乎也注意到了:“你没睡好?” 春早撕扯肉松面包的手一顿:“上高中后我睡好过吗?” 春初珍哑口无言,几秒才说:“我就关心你两句,大早上脾气这么冲干嘛?” 春早噤声。 惯例在文具店姐妹相会,吃瓜巨头童越啃着肉包,不忘关心昨晚的事。春早却再也无法将所有细节逐一讲清,只用一句“请他吃了鸡柳,然后就回去了”简略概述。 “就没啦?”童越显然不满意。 春早绷着张脸:“没了。” 她撒谎了。 抵触分享,抵触敞开内心。 看着朋友因为扫兴黯淡下去的脸孔,春早陷入了极为矛盾的自视。她害怕童越会据此再进行万字分析,凿开更多她难以面对的孔道。就当下而言,透射到她内心深处的,翻倍增长的光束,已经明烈炙热到让她无法承受了。 她云淡风轻地说:“终于请完咯,不用再有亏欠感了。” 伪作解脱语气,心却立刻悬吊去嗓子眼,还有点发涩。 童越被她的言辞惊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春早看向她:“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有……”童越嚼着包子,声音含糊:“就是……你去净云庵应该更能找到共鸣。” 净云庵。 本市知名佛教景点。 春早:“……你有病吧。” 童越:“你才有病。” — 课间操,春早一如既往地规整站立,童越和丁若薇留在走廊填画板报,进度还没轮到她,她就照常上操。 少了童越这只叽叽喳喳的喜鹊,莫名有点孤寂。 远远扫到领队上操的一班老班时,春早迅速偏移开视线,直勾勾盯住前面女生的马尾辫。 广播体操旋律出来的时候,春早开始舒展四肢。 …… “体转运动——” 慷慨激昂的男音喊着节拍,响彻操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春早一侧手臂曲平,一侧手臂抻直,扭动上身,条件反射般朝左后方看过去。 女生眸光微定。 一眼即见的后脑勺并没有从视野里一闪即逝。 是她没看仔细?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借机再看一眼。 原也真的不在队伍里,属于他的位置被他们班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取代了。 他去…… 哪了? 诞生这一习惯开始,这是春早第一次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原也。 起先是疑惑,然后是空落——没有锚点的,完全陌生又完全茫然的空落,就像一艘航速匀稳的船只,惯性在晴天抬头眺一眼塔顶,突然有一天,灯塔猝然消失,偌大的海平面只剩下自己。 广播的声音变得异常遥远。 散场后,春早心不在焉地抱着胳膊往跑道方向走。 同桌卢新月老远看见她独行的背影,就撇开一块走的俩女生,跑上前去勾住她胳膊。 春早一怔,回过神来:“你怎么就一个人?” 卢新月说:“我还想问你呢,童越呢。” 春早说:“她跟丁若薇出黑板报。” “哦,对哦,”卢新月后知后觉:“你怎么没去?” “还没到我写字呢。” 卢新月坏笑着指出:“你就来做操偷懒了?” “什么啊,”春早不断下沉的心绪被扯正常线:“不做操才叫偷懒吧。” —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春早要提前去二楼取回昨晚的随堂测,方便英语老师下堂课评讲。 抱着练习册从办公室出来,春早贮停在常走的楼道口。 二楼基本是理科平行班,走廊里随处可见吵吵闹闹,荷尔蒙旺盛的男生,她过往都避之不及。 但今天…… 陌生的异念往外汩冒着。 催动着她去做一些自己本不乐意,也从所未有的言行。 春早揣紧怀里东西,闷头闭气一路疾行。 只要从最边上的楼梯下去,就能顺理成章地路过一班……女生飞速拐过楼道转角的光块和浮尘,到达一层。 踩下最后一级阶梯。 高二(1)班的班牌近在眼前,春早往他们教室窗框挨近几分,脚步也微微放慢。 趁现在—— 以最快速度装不经意地往里瞟一眼。 所有浮荡无依的情绪在一刻间靠岸和落定。 面貌出众的男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座位里,笑着用卷起来的不知道是课本还是笔记的东西,敲了敲前座肩膀,而对方似乎在趴桌补觉。窗外的日光耀亮了他半边身体,朦朦胧胧的,光洁到自带柔焦,像是刚从某个梦境请假回到现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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