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智贤全然不觉得意外。 “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去哪里了?” “不知道。” “也是,她如果要走,肯定不会告诉你,毕竟你们关系一直很冷淡。”黄智贤扯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你害怕吗?” “还好。” “还好?”黄智贤皱眉,”那就是有些害怕。” 盛嘉宜抬头,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些难以捕捉的情绪。 “你大概能猜到是些什么原因吧。”黄智贤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钝响,“不要害怕,我关掉了录音设备,外面的人听不见。” “我不知道。”过了许久,盛嘉宜才开口,“你们一直在盘问我,好像觉得我知道是谁杀了爸爸。”她歪了歪头,像只幼兽一样。 “可是明明我比你更想知道答案啊,黄叔。” 黄智贤喉咙有些发痒,他伸手想去掏上衣口袋中的烟盒,动作做到一半才想到这里不能抽烟,一只手尴尬僵在空中,他只能掩饰地低头,将手慢慢放回身侧。 “原来你叫他爸爸吗?”黄智贤说。
第2章 纵横四海 冷空气开到最大,老式风箱发出嘈杂的震响。 “冷不冷?”黄智贤这才注意到盛嘉宜身上湿了大半。 她凌晨赶来警署,冒着瓢泼的大雨,一身狼狈,还没有喘口气,就被迫围观了尸检,随后被带到这间房间里接受审讯。 段宗霖的尸体被泡得发白,熟悉他的人看到都忍不住掩面,盛嘉宜却面无表情围观了全程,就仿佛躺在她面前的是一尊蜡像。 “不冷。”盛嘉宜摇头。 她脸颊苍白的可怕,看起来摇摇欲坠,可她坐得很直,有股不自觉地倔强。 黄智贤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盛嘉宜,那是在段宗霖递给他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中的盛嘉宜才十二岁,十二岁就已经有了惊人的美貌,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脸色同样苍白,而且太过瘦弱,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气质——她的气质是短时间内花钱砸出来的,苏静婉在这方面从不吝啬,她一直认为培养好盛嘉宜所带来的利益,要比她此时此刻的付出多出数倍。 段宗霖说这是苏静婉的女儿,那个时候她还叫盛婉,她很早之前和一个英国人生下这个女儿,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一直没有丢弃她,反而将她带到了香江。 “她随母姓。”段宗霖说,那时他和黄智贤站在运通大厦天台上抽烟,地上落满烟头。 警校出身段宗霖长相端正,不过与盛家母女站在一起,任凭什么样的容貌都要被压过一头。 漂亮的女人总是会吸引很多男人,而若是这个女人不仅漂亮还聪明,男人就只会成为她手中的玩物,段宗霖对盛婉动心,这是黄智贤能够预料到的结果,他那样总是压抑自己的男人根本不是这种女人的对手。 “阿婉说她可以帮我们,唯有一个条件。” “什么?” “把她和嘉宜带出来,给她们两个一个完美的身份,成为这座城市真正的市民。” 黄智贤扔掉手中的香烟,用皮鞋碾碎:“我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盛婉在那里地位很高,有很多人都认识她,而她的女儿——盛嘉宜,她有双这样的眼睛,千万人中挑一,任何人想找到她都是轻而易举。把她们带出来,就等于带着个能定位的炸弹,谁来背这个责任。” 段宗霖摇头:“如果我们不答应,阿婉就不会替我们做事。长官,你是知道内情的,她的态度很重要,我们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有结果,难道你要放弃吗?” 放弃?黄智贤当然不会放弃,只要他成功这一次,很快他就能升到总警司的岗位上,他能做到从前警司做不到的事情,他将成为一个传奇。 “不行。”黄智贤依然坚持,“这是我的底线,我告诉你段宗霖,你不要被美色迷了心窍。盛婉就算不在香江,她也有地方可以去,大马、菲律宾、越南......以她的手段,想要去这些地方不难,她非要跟你一起出来,你就不怕她怀了别的目的?不,她一定就是有别的目的。” “她自己是可以走,但她的女儿不可以。”段宗霖说,“长官,她希望嘉宜接受良好的教育,香江是最合适的地方。” “令人感动的母女情。”黄智贤淡淡道。 “事实上她们两个感情很淡漠,我从没有见过盛婉有为盛嘉宜想过退路,除了这一次。” “那是什么勾起了她的兴趣?”黄智贤又掏出一根烟含在嘴里,一手拢在嘴边弯腰,去够火机上跃动的红光。 “大概是,她在盛嘉宜身上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吧。” 黄昏时分,天边云彩染做红霞,霓虹灯牌依次亮起,鳞次节比排列在起伏的路面上空,电线杆缠绕在广告牌中间,双层巴士从下方驶过,卷起的气流掀起唐楼窗前竹竿上晾晒的衣物,一条红色裤衩摇摇欲坠。 “长官,你应该见一见嘉宜。”段宗霖说,“然后你就会知道,真正的珠宝总是很难蒙尘的。” “光芒太盛会害死身边的人。”黄智贤叹道,“你要为了帮她身处险境吗宗霖?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强烈的正义感,这世界上需要拯救的男女老少太多了,多她们两个不多,少她们两个不少,丢下她们母女不管她们也会去一个新地方活下来,也许没有在香江这么好,但我们没义务实现每个人的梦想,对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长官。”段宗霖说,“可是,我是个警察啊。” 港湾的海风吹灭了黄智贤手中的火。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白。 “我之前听说你准备去美国留学?”黄智贤打起精神问盛嘉宜,“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按照目前这个形式,你身处险境,越早走对你来说越安全。” “你想我走吗?”盛嘉宜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过来问他,“你觉得我应该走?” 黄智贤说:“那要看从什么角度了,作为一个长辈,我希望你尽快离开,你还这么年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必要卷入这谈浑水中。” “那作为总警司呢?” “自然是希望你留下来。” “你母亲消失的这么干脆,说她跳海死了也好,没死也罢,总之宗霖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她至少也算一个知情者。我了解她的为人,她走了就是走了,香江警方没有办法找到她,一切痕迹都被抹平,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 “她不会为了我回来。”盛嘉宜说。 “但是会有人来找你。”黄智贤说,他指了指盛嘉宜的眼睛,“只要你留在这里,真相就有大白的那一天。” 盛嘉宜想了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必要让自己陷入险境。” 黄智贤凝视着她的眼睛,随后笑了起来。 他把一张陈旧的纸张递给盛嘉宜,脸上写满了笃定。 那是四行诗。 It matters not how strait the gate How charged with punishments the scroll I am the master of my fate I am the captain of my soul。 无关紧要门有多窄 无论赏罚多么沉重 我是命运的主宰 亦是我灵魂的舵手 [威廉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不可征服》] 漂亮的斜体英文,盛嘉宜睫毛一颤。 “这是我写的。”她轻声说。 “你爸爸把它给了我。”黄智贤说,“那个时候你没上过任何英文课吧。” 盛嘉宜摩挲着粗燥的纸张。 “我亲自给你伪造了身份证明文件,嘉宜,你要知道这件事一旦曝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可能要遭受廉政公署调查,轻则处分警告,重则免职乃至蹲监狱。而我做这一切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宗霖,因为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他愿意为你们母女提供信誉担保,甚至娶你母亲,认你为女儿,他情深至此,我无话可说,我只能为了他而冒险。” “现在他死了,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我想为我的学生报仇可是我没有办法,那你呢嘉宜?你要选择一走了之,带着他为你争取而来的身份和你母亲留给你的大笔财产,去美国开始你的新的人生吗?” “你可以不在乎宗霖死亡的真相,也可以不关心你母亲的死活,这是你的权力,因为你是干净的,嘉宜,所有人都有默契地避开了你,不让你卷入纷争中。可那未免太不公平了,嘉宜,凭什么你可以置身事外?” “他因你而死,你有什么资格开始新的人生?” “你说够了吗?”盛嘉宜打断他的话。 她冷冷注视着对方,黄智贤被她那双眸子看得心惊。 “我会留下来,哪里都不会去。”盛嘉宜说。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 她并不害怕,死亡于她而言,从来不是件可怕的事情,她曾经期待迎来那一天,就像迎来早晨第一抹阳光一样。 黄智贤低下头:“很好,但是我要提醒你,警方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我自己会想办法。”她说,“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会对我自己负责。” 她的迅速妥协反而让黄智贤有些手足无措:“你能想什么办法。” 盛嘉宜却不愿意再说了。 她转头看向窗外。 瓢泼的雨里,灯光昏黄,照出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枝。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第3章 纵横四海 荣欣酒楼坐落在弥敦道上,这条大道贯穿深水埗与油尖旺,南至梳士巴利道,途径九龙半岛最繁华的区域,而荣欣酒楼就在其尖沙咀段的金马伦道上,楼下有家百年老凉茶铺,每至周六,凉茶铺门口都要停着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轿车,通常后面还会着一辆丰田,上面坐着一车黑衣保镖,等前车人下车,他们就围在劳斯莱斯四周,隔着墨镜冷漠扫视街头每个行走的路人。 每个周末,香港电影三大教父之一的橙禾集团董事长赵士荣都会到百年老铺荣欣记喝早茶。 赵士荣今年六十岁,祖籍潮汕,家里曾经是个远近闻名大地主,后来改做纺织生意,六十年代搬迁至香江,有点小钱,但不算大富大贵。赵士荣起初是在无线做制片人,后来又做了经纪人,再然后他独立门户,建立橙禾集团,成为权倾香江影坛的大佬。 他的出行,历来受到狗仔的重点关注。 但是关于他吃早茶一事,一开始还有狗仔跟拍,后来他来的太规律,娱乐小报也无意每周刊登这样无聊的新闻,久而久之就不会有狗仔再蹲守楼下。 赵士荣在荣欣记有一间专门的包厢,临窗,坐在他常坐的太师椅上,刚好能够俯视下方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都尽收眼中,再捧读一份生活助理送上来的早间时报,彼时的他总会种君临天下的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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