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向车外望。 那里似乎有所感应,在谈话间无声瞥过来一眼。 很轻的一眼,没有实质,停不到半秒。 车里两人却不约而同加快了心跳。 “我其实不太懂。”路周保持身体向外的姿势,攥着塑料膜的手心微微汗湿,“你为什么这么怕他知道?” 他为接下来的话感到紧张,不想没有退路,借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 “就算他知道我们之前就认识,那又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多清白。总不能是因为在我说喜欢姐姐之后,姐姐发觉我才是真爱,心虚了吧?” 如果只当是普通朋友,大可以放松,坦然,无所畏惧。 他多么想玩笑是真。 远处的说话声近了。 那辆黑色加长轿车停在他们正后方。 一门之隔,外面的恭维声源源不断传入车里。 央仪在这片此起彼伏的声音里很轻地说:“我只是怕他会不高兴。”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男生嗤笑,“他天之骄子,美人在怀,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总不能气度还那么小,不让人正常社交吧?” 央仪没说话,路周在这份安静里嗅到答案。 他扭头:“不会吧?” 上一句是真的玩笑。 男生怔愣片刻:“他会打你吗?” 央仪一僵,重重回答:“不会!” 路周不信似的,视线在她露出的肌肤上来回巡视。 他混迹社会的时候见过不少三教九流的人,见过精神控制,也见过暴力相向,那些具有极强掌控欲的人往往伴随恶劣的性格因子。 他忽然觉得颤栗,在得知孟鹤鸣君子端方之下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人后。 巡视的目光最终停在女人耳后一块很淡的粉色痕迹上,那块皮肤已经趋于正常的肤色了,且贴近发根,即便对着镜子也很难发觉。 路周认得出来,那是吻痕,曾经在他哥的脖颈上也出现过。 胡思乱想在这一刻被彻底打散。 他宛如小丑,在旁人的浓情里上蹿下跳。 手里的塑料膜捏出窸窣响声。 路周望向自己手心,皱巴巴一团,和他的心一样。 “你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可没那么夸张,不会爱到失去自我。 这些话不可能跟眼前的人讲。 央仪言简意赅地承认:“是,喜欢。” 路周不甘心,咬住后槽牙:“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的人?” “喜欢他有钱?” “还是喜欢他有势?” 一连串发问疾声厉色,突然加大的声音让人吓一跳。连外面的谈话都似乎因此静了一瞬。 央仪抬眼,视线越过男生的肩线望向外面,她的视线对上了人群中淡漠矜贵的那一道。 男人唇形稍动,似乎在对旁人说“稍等”二字。 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本就杂乱的心跳在这一刻攀上了顶峰,央仪后知后觉地软弱了,赶忙收回视线,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像感知到车内灼热似的,空调风速倏地加大,呼呼向外输送冷气。 露在裙子外的皮肤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后背却是潮湿的。她闭上眼,仿佛能预见到一步步朝她车走来的脚步,停在车门边锃亮的黑色皮鞋,透过窗平静淡漠的目光…… 这一切让她紧张。 她没有回答路周,也没有再去望窗外一眼。 没有得到答案的人颓然一笑,半晌,低下头:“是不是只要够有钱,够有势,你就会喜欢?” 一定会喜欢的。 因为他还比孟鹤鸣多了一条,他足够爱。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数秒,数十秒。 央仪没刻意去数,只觉得漫长。 双眼在车门声响起时终于睁开,门缝带进了室外的焦热。太阳下的风滚烫,瞬间侵占了车内的冷空气。 一抹红霞钻了进来。 车内诡异的气氛让刚进来的人莫名。 方尖儿顾不上满头热汗,趴在副驾靠背上:“怎么了?你俩?” 央仪望向后视镜,一直停在后面的黑色轿车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路边逢迎拍马的人作鸟兽散,稀稀拉拉只剩几位。 她慢慢眨了下眼。 不明所以。 冷淡,自持,有距离感。 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 交叠的手终于扶上方向盘,她深吸一口气,无事人似的:“想好去哪吃了吗?” “去——”方尖儿想了又想,“要不去喝晚茶吧?” “抱歉,突然想到还有事。”男生分明情绪低迷,还要极力露出笑,“姐姐自己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 夏天的晚上,榕城烟火气很足。 老式茶楼以城区居多,Mini穿梭其间如鱼得水,很快找到一个犄角旮旯停下。主驾旁竖着一根电线杆,一排单车以电线杆为起点紧凑地排列着。 央仪推开门缝试了试,很快放弃。 后座能从右手侧下车,她提起裙角越过中控,刚站定一条腿,方尖儿从外伸进手,扶住她的肩。 另一条腿借这股倚靠也顺利跨了过来。 替她带上车门,方尖儿啧啧称奇:“今天弟弟不对劲啊,这么好的机会都不上赶着献殷勤。” 继孟鹤鸣之后,她和路周也闹了不快。 央仪有些头大地解释:“人家说不定真有急事。” “他明明说晚上没事的。” “他都说了突然想到。” “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 “真的不对。” “你好怪。”央仪忍不了了,“我们俩约会你叫他算什么?” 方尖儿理直气壮:“你不是跟孟总吵架了吗?在A男身上遭遇滑铁卢,就从B男身上找补回来嘛。人生在世,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快乐守恒定理懂不懂?快乐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从A转移到B、从B转移到——” 央仪打断:“快乐完了呢?” 方尖儿很渣女地说:“完了就完了呗!” 想想方尖儿从前的恋情,央仪无奈道:“有些人,我不说是谁,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还人身攻击啊!不玩了啊!” 两人推搡着进入茶楼。 老式茶楼霓虹绚烂,红字嵌在灯笼黄的灯光里,拖着翠绿的莲花底。招牌又呛又喜庆。 一进门便是通铺的红底金花地毯,充满厚重感。大堂最靠近旋转门的一块因为潮湿和雨水已经被踩得变了色。 很当地特色的装潢一出现,方尖儿便忘了先前的话题,笃定道:“这家一定正宗!” 店里正忙,人影浮动。 服务员各个脚底生风,没人来得及顾上门口新来的客人。 有一桌空位在屏风侧边。 离后厨近,脚步纷乱,很少有人愿意在那落座。央仪带方尖儿坐了下来,没过多久,隔壁翻桌。 方尖儿想换过去,不巧又有其他客人入座。 被服务员冷待的几分钟里,方尖儿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这种爱答不理的感觉更他娘的正宗了”。 “咱来对了啊!”她追评道。 央仪翻了翻桌边小抽屉,果然找到一本旧式菜单。 绛色封皮上沾了油渍,里边塑封的每个页脚都肆意翘起,把这本菜单拱得更厚了。 “要先点菜吗?”央仪问。 方尖儿后知后觉:“你来过啊?这么熟门熟路。” 榕城老字号茶楼。 来榕城后不久她便来过。 至于谁带她来的。除了孟鹤鸣还能有谁? 起初只是因为陪孟鹤鸣出席一场饭局。 东道主备了一桌野味,不像黎敏文说的野山菌煲靓汤,那是真正的野味。甚至有些很刑的动物,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饭桌上。 央仪从不尝试认知外的东西,她每一筷都下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夹起一根黄瓜丝,做东的中年人直直竖起拇指,夸她有眼光,说这盘凉拌**脑最补气力。 筷子失礼地滑落。 孟鹤鸣朝侍应生招了招手:“麻烦换双新的。” 新的筷子递到她手里,她却兴趣恹恹。 这种不适应在侍应生报着“流光溢彩”的菜名进入包间时达到了顶峰。 什么是流光溢彩? 现在想起来也控制不住胃部翻腾——数十个炸得酥脆的蟒头盛在金灿灿的餐盘里,围城一圈,随着圆桌旋转狰狞地对向每一位宾客。獠牙拔了,尖嘴怒张。 中年人笑着说每位一例,真正野生大蟒,肉质鲜嫩,补身补肾,百毒不侵。 圆桌旋到她面前。 央仪紧贴靠背,手指止不住发抖。不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脸色已经白如宣纸。 明明害怕,眼睛却丝毫不敢离开餐盘。 生怕那东西活了似的。 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欲望几度浮上嗓子眼。她好不容易深吸气压下去,听到旁人酥脆的咀嚼声再度泛滥。 身侧递来热毛巾,她冰凉的手指裹在毛巾之下,仍在颤抖。 “我的烟在车里。”孟鹤鸣替她擦了擦手指,沉吟,“介意去取一趟吗?” 央仪如获大赦:“好,马上去。” 他温和地抚过她冰凉的手指:“不急,慢慢来。” 主位的中年人殷勤地说:“这点小事,随便找谁跑一趟就是,怎么劳央小姐亲自去?” 孟鹤鸣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毛病多。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孟鹤鸣都发话了,自然没人再留她。 央仪几乎是落荒而逃,在外面逗留许久,等到再回去,饭局已经接近尾声。餐后水果是正常的,不过她早就没了胃口,除了最初落座时的半杯香槟,什么都没用。 到最后,孟鹤鸣也没问她要那包烟。 她把烟从车里取出来,又原封不动揣了回去。 行出数百米远。 男人忽然侧头:“坐那么远做什么?” 心理上那关还没过,央仪总觉得在那个包厢里的人都沾染着恶劣又讨厌的气息。 光是想到没多久前,狰狞的蟒头在他口腔里咀嚼,而后咽进咽喉,抵达胃部。 她就不舒服到鸡皮疙瘩层层泛起。 漱口了也没用,漱一万次都没用。 除非。 除非等她忘了这件事。 央仪僵硬地靠车门而坐,不敢回答说她嫌弃他。 但脸色不会出卖人。 孟鹤鸣面不改色地敲开隔板,告知徐叔一个新的地址。徐叔点头说好,又问是否需要他现在预约位置。 央仪在简单的对话中听出,那是个茶楼。 她不大好意思,捂着开始痉挛的胃说:“没关系的孟先生,我其实不太饿。” “我饿了。”孟鹤鸣淡声说,“你试试从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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