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菲抿了抿唇。 这男人的眸光多数时候都是冷静的,沉郁清冷,静若深海。但偶尔的时候,又会变得直白露骨,充满侵略性。 就比如现在。 周清南直勾勾注视着她,用的是狼看羊的眼神。 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其余动作,却令程菲的心跳狂乱到完全失序,仿佛自己就是他嘴里那颗糖,在被他好整以暇地品尝把玩…… 程菲意乱心慌,脸红耳朵也红,但憋着一口气又不想示弱,于是咬咬牙把心一横,硬着头皮继续跟周清南对视,目光毫无躲闪的意思。 周清南将她红透的脸蛋和耳尖尽收眼底,眸中掠过一丝笑,还是没说话,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收回来,转而看向窗外。 沉沉的压迫感消失。 程菲悄悄吐出一口气,面上却还是一副漠然样,也转过头去看自己那边的车窗风景。 背后的赵逸文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见没有硝烟的战争似乎消停了,这才半开玩笑半酸溜溜地说:“程助理真是贴心,自己吃糖还记得分周总一颗。” “当然得分啦。”程菲笑眯眯地说,“小赵主任有所不知,周总虽然长了嘴巴,但是天生不爱说话,这样时间久了口腔肌肉会退化的。多吃口香糖,帮他的口肌运动一下。” 周清南:“……” 赵逸文:“……” 赵逸文本来只是想闲聊,哪料到会得到这么一番阴阳怪气的回答,顿时冷汗涔涔,干笑着呵呵两声,“程助理还挺幽默。” 周清南顿了下,扭过头再次看向程菲,舌尖刮了下嘴里的槽牙,微眯眼,眸光晦涩不明。 程菲口头占着了便宜,出了点气,不爽的心情稍微纾解几分,唇畔也情不自禁地勾了勾。 见车窗外晴空万里浮云翻涌,风景相当不错,索性直接把车窗落下小半,拿手机拍起沿途的山川美景。 周清南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她。 白杨村地处偏远山区,没有直达的高速公路,公务车在高速匝道下车后途经一座小镇,现在已经上了国道。 车速很快,山风猎猎刮,从半开的车窗外灌进来,将姑娘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吹得肆意飞舞。 灰绿色险峻山脉,与不断变化的浮光流云,都沦为陪衬的背景。她唇畔浅含一抹笑,沐浴在光里,仿佛一株盛开在苍茫山野间的向日葵,浑身都是蓬勃又热烈的生命力。 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璀璨,那样的遥不可及。 那一刻,周清南的理智几度想命令他收回视线,他却半寸也移不开眼。 也是在短暂的几秒之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无论是当年桐树巷的幼时初见,还是经年以后重逢的现在,从始至终,程菲永远都是那轮浑身是光的太阳。 而他也没变过。 始终浑身泥泞,站在光明的对立面,于黑暗中遥望她万丈华光。 可望,不可即。 周清南注视着身旁的姑娘,眸色愈发沉,十指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收拢,转念之间,竟又忽然生出一丝灵感。 那幅凌晨的两小时里,他反复描摹修改都无法满意的画,终于有了灵感。 那画里,是他幻想中程菲穿婚纱的样子。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驱车跋山涉水,上午十点多,考察团的车队终于到达白杨村。 一个位于云南大山深处的村庄。 程菲的顶头BOSS徐霞曼是个心怀大爱的人,早在徐霞曼大学时期,她便开始投身公益事业,关注国家的扶贫工作,后来进入滨港电视台工作后,她也策划了很多以慈善为主题的栏目,在业内反响颇佳。 《那片山那些人》栏目选取边境兰贵县为大背景,准备挑选数个贫困家庭,深入取材,以纪实手法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真实生活展现出来,同时在每期栏目中插入当地各类特产的介绍和宣传,通过电视节目的传播,将这个贫困县推向全国,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商企入驻投资。 相较兰贵县的其他辖村而言,白杨村已经算是县里稍微富裕点的村落,考察第一站选在这里,张书记等人共有两层考量。 一是考虑到电视台的考察团成员都是大城市来的,其中还有出身显赫的豪门公子哥。张书记等人此前都没和考察团接触过,也摸不准这些城里人的脾性,如果一来就把兰贵最穷困潦倒的一面展现出来,他们怕引起考察团的反感。 二是白杨村近年来通过电商渠道,已经走在了脱贫致富的前列,张建良也想用白杨村当例子,告诉这些滨港来的大老板,他们兰贵县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会让流进来的真金白银打水漂,未来可期。 村里的大路还没修好,汽车开不进去,到村口时,车队便靠边停下,众人纷纷下车,步行前往最终目的地。 好些村民听见汽车的声音,都围了过来,一个个好奇地抻长脖子打望。 “欸?这不是小赵主任嘛。” 一个穿花短袖的年轻女人诧异地睁大眼,怀里的孩子咬着根狗尾草忽然哇哇哭起来,她有点心烦,一边耐着性子抱着娃晃,一边说,“这么多人,要整哪样(干什么)啊?” “好像是什么电视台的记者。”回话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阿姨,她肤色黝黑结实粗壮,往嘴里丢了颗炒胡豆,一副好牙口把豆子嚼得嘎嘣响,“之前我听小赵主任说过,要来我们这儿选一些家庭,录节目。” “电视台的啊?那才是捡豁皮(捡到便宜了)。”女人二十几年来从没离开过这个村子,一听这行人是电视台的,新奇得很,一双眼睛直发光,“选什么家庭录节目?给钱不?” 老阿姨说:“估计要给哦。肯定是选岑狗娃那种家庭,妈老汉儿都死完了,剩个家婆还是个拖油瓶。” 女人听完叹了口气,拿手拍拍娃的背,唏嘘道:“狗娃确实造孽。” 最近兰贵的天气还算好,下完雨立马就出大太阳,乡间小路上全是干到皴裂的泥巴,并不难走。 一行人踏着步子往前面行进,步行大约十来分钟,终于看见一间火砖砌成的房子,屋顶的瓦片破败失修,孤独伶仃坐落在几条泥土路的交汇处,看上去孤单又可怜。 程菲顶着烈日抬头望,眯了眯眼睛,老远便瞧见一道瘦小的身影坐在火砖房的小院里,不知在干什么。 “狗娃!”小赵主任笑着招呼了句。 听见这道嗓门儿,火砖房前的瘦弱小少年这才抬起头来。 “狗娃,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考察团。” 赵逸文和小少年的关系显然还不错,进了院子,他直接就走上去摸了摸小少年的头,笑容温和,“这些哥哥姐姐想把你每天的生活记录一下。” 程菲就走前赵逸文身后,近到跟前,她视线下意识在小少年身上打量。 小少年看起来还不满十岁,干瘦而黝黑,大概是因为他太瘦脸盘子又小,五官的占比在整张脸上稍显失调,尤其一双眼睛,出离地大,此刻正以一种局促而怯懦的目光望着程菲他们。 “傻愣着干什么。”赵逸文轻轻拍了下小少年的肩膀,轻声提醒,“说哥哥姐姐好呀。” 被唤作岑狗娃的小少年回过神,脑袋低下去,很小声地说了句:“哥哥姐姐好。” 赵逸文怕程菲等人对狗娃印象不好,赶紧笑着解释:“这孩子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人,估计是紧张,他平时很懂礼貌的。” 程菲点了下头,目光扫过脚下堆了一地的绿色藤草和生锈的钝铡刀,这才反应过来小少年刚才在切猪草。 “你好狗娃。”程菲蹲下身子,声音轻而柔,带着点困惑地说,“我看你家好像也没养猪,你切这么多猪草干什么呀?” 小少年头还是埋得低低的,用左手抠着右手的倒茧,十根手指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全是藤草残留的绿色汁水。 他用极细小的音量道:“我帮四嬢弄的。多弄点儿,晚上可以克她屋头吃饭。” 见程菲目露惑色,赵逸文便低声道:“就是隔壁的邻居。” 程菲之后又跟狗娃聊了会儿。 得知,“狗娃”只是这个小少年的乳名,他全名叫岑天天,实际年龄也并不是程菲以为的八九岁,而是十三,只是因为家里条件太过艰苦,每天食不果腹,严重营养不良,所以看上去才比同龄人矮小。 考察团一行人带来了不少慰问品,简单向岑天天了解了一下他的近况后,又一起进了里屋,看望岑天天偏瘫在床的外婆。 张书记等人和外婆聊了起来。 程菲在旁边认真地听,半途手机铃响,见是徐霞曼打来的电话,便只身一人走出去,到院子里接。 跟徐总说完目前的情况,程菲将电话挂断,转身正准备进屋,忽然听见一阵人声传来。 她眸光微闪,压轻步子走到砖房的墙角,悄然探出半颗脑袋。 只见前院荒废的鸡圈旁站着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是一个冷峻颓痞的男人和一个瘦小无依的少年。 男人斜靠着石栏围墙,站姿懒散,用很随意地口吻问少年:“看你作业本上的算数题做得还不错,几年级辍学的?” 少年很怕他,眼神不敢对视,弯着腰拿一个大竹笤帚扫地,小声说:“四年级之后就没上了,得照顾外婆。” 男人抬了抬下巴:“屋里那些人怎么说。” 少年哽了下,闷声闷气地大:“村里知道我家困难,每个月除了低保之外还会给额外300块钱的补助。可是这些钱,不够请个护工。” 话音落地后,男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数秒后,他拿出一张名片,给少年递过去。 少年愣了下,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城里大老板。 男人脸色很平淡,腕骨扬了下。 少年不敢违逆这个大人物,自卑自己手太脏,他使劲在衣服上把手蹭了好几下,才抬起手接过那张干净不染纤尘的名片。 “小子。”男人语气平静,“知不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小少年思考了下,点头:“知道,张书记和小赵主任都跟我说过,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我最重要的任务是念书。” “是好好活着。” “……”岑天天怔住。 “开局的牌是天给的,命中注定。”周清南半眯眼,遥望着远处深蓝色的穹隆,漫不经心道,“只要活下来,就有资格谈‘人定胜天’。” 在白杨村拜访完预选家庭,回程已经是下午三点。 小赵主任跟张书记等人汇报工作去了,返程的第三辆公务车上,只剩下程菲、周清南、安保小哥和一个负责开车的驾驶员。 车队速度平稳,顺顺当当从白杨村驶向兰贵县城方向。 快上国道时,程菲他们这辆车的驾驶员忽感腹痛如绞,硬撑了几分钟实在无法,只能在经过一个高粱地时将车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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