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月女士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平日她也不大出来应酬,我们也是三请四请才把月女士请到上海来的,大家别太热情,当心把人家吓跑了。” 月照云顽皮地对众人指指自己额头上的汗:“诸位甭见笑,月某一到人多的场合就出汗,尤其在美人面前爱紧张,这毛病也不知何时才能改一改。” 她说话时有着北平人特有的爽朗和幽默,屋里的人不由都笑了。月照云被安排坐在飞迪儿的杜老板身边,可是她一坐下就欠身同对桌的周曼如打招呼,周曼如也一改方才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主动离开自己的座位,亲亲热热地握着月照云的手说话。 闻亭丽不由想起周曼如主演的第 一部戏就是由月照云某书改编的《春申往事》,周曼如从此得爆大名。看样子,在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黄远山又拉着闻亭丽和乐知文上前介绍。 月照云跟乐知文显然也相识,一开口就叫“小文”,可是她在跟闻亭丽打照面时,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闻亭丽不免心生忐忑,迄今为止她跟月照云打过两次照面,一次是在陆公馆,当晚月照云在人堆里看着她和陆世澄离开,另一次则是在游乐场,自己又是和陆世澄在一起。 也不知这两次都给月照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好在她最不怕的就是跟人套近乎,立刻在肚子里预备了一番话,打算一开口给月照云留下一个好印象。 “月女士,我——” 这时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走过来剪断了话头:“月女士,茶来了,快请这边坐!” 闻亭丽再一次被晾到了一边,她自己倒没什么,黄远山却有点看不过去了,她忙让底下人帮闻亭丽在乐知文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找才注意到,其他四位女明星桌面上都有錾金的名牌,闻亭丽面前连张纸片卡都没有。 换作旁人难免生恼,闻亭丽却是个心大且自信的,非但没有因此感到自尊心受损,反而兴致盎然在那儿打量平日里只能在电影里见到的几位大明星。 黄远山在上首含笑开腔道:“鄙公司的《南国佳人》即将开拍,该片投资高达十二万大洋,严格按照好莱坞的规模进行筹备和制作,力图打造一部具有影响力的精品电影。导演正是黄某,制片人则是飞迪儿公司的几位前辈,编剧则是名作家月照云女士,摄影师大家也都认识,(注)是美国纽约电影专科学校毕业的,如今在业内鼎鼎大名的郑小璋先生。去年上座率最高的《怒潮》一片就是由他掌镜的……” 众人面上无风无浪,但闻亭丽明显感觉到一股暗流开始悄悄涌动。在摄影棚里待了这几月,她对业内的情况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心知凭这片子的投资规模和制作班底,足以打动任何一位当红演员。 “该戏的主角南淇是一位性格复杂的女性,自十六岁学生时期登场始,至三十一岁香消玉殒结束,戏份贯穿全片,对演员的演技和形貌挑战极大,公司经过多番讨论,一致认为选角一事需慎之又慎,征集了多方意见,最后决定通过试镜的方式选定女主角,鄙公司的罗殊红小姐原本也是参选者之一,但因为昨日临时出了点状况,今早她已主动申请退赛……总之,非常荣幸能请来上海电影界最优秀的青年女演员参加试镜,为求公平起见,比赛将采取公开试镜及公开打分制。与会者有上海电影协会翁主席、卡尔登影院戴.罗恩经理……” 黄远山的助手谭贵望将剧本一一分发给四位女演员。闻亭丽对这剧本早已烂熟于心,接到手里也没看,黄远山却在上头对闻亭丽使了个眼色,闻亭丽纳闷翻开,一下子傻眼了。 竟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三幕戏。 “鉴于敝公司的闻小姐在预选期间就将剧本背熟了,为求公正,这次不再用原剧本,而是请原作月照云女士根据女主角的性格重新拟了三段戏,都是独角戏,分别是南淇十六岁、二十四岁、三十一岁时的生活场景,每场戏八分钟……” 闻亭丽越听越觉得心慌,比起几位女明星,她唯一的优势就是熟知剧本,现在连这优势也没了。关键是,三段戏里有两段需要用激烈的肢体动作来展现情绪,可她的胳膊—— 不容闻亭丽多想,一位同事就过来让她去化妆室做准备。一个姓赵的场记气咻咻闯进来说:“楼下来了好些报社的记者。” 举座哗然。 “不是说好了要保密的吗,究竟谁通知的报社?” 乐知文淡讽瞥向对面的小蝶君和玉佩玲,玉佩玲冲小蝶君翻了个白眼,小蝶君却似笑非笑盯住这边的周曼如。 只有周曼如淡定自若翘着二郎腿阅读手里的剧本。 闻亭丽的眼色也跟着几个女明星转来转去,起初她料定这帮记者是玉佩玲的经理找来的,后来又怀疑是小蝶君放的风,现在么,她已经彻底糊涂了。 她只看出,这角色大家都想抢。 “实在拦不住了!刘老板,黄导演、顾老,要不让他们上来吧。” “限定三十名记者上楼,每家报社分一个名额。还有,稿子发出之前得先让我们公司的公共事务部先过目。”黄远山掏出手帕擦擦汗。 在四位女明星去往化妆间时,三十名记者将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 “周小姐,您因为受伤的缘故有半年多没拍过戏了,此次来黄金影业参加试镜,有什么想对影迷们说的吗?” “听说最近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在追求玉佩玲小姐,不知此事确否?玉小姐讲两句。 “小蝶君!小蝶君看这边!您跟玉佩玲向来是劲敌,这次您有信心赢过玉佩玲吗?” “乐知文小姐请留步,九月中旬您就要开学了,有没有想过大学的功课会跟拍戏产生冲突,您打算如何化解这一矛盾?” 闻亭丽耳朵被吵得要炸开,好在她这边人少,只在走廊里卡了一会就顺利摸进了化妆室,其他几位女明星则各自被围堵在某角落接受采访,依闻亭丽看,采访只不过是幌子,这帮记者起码有一半是影迷,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各大报纸少不了为自己偏爱的女明星说话,到那时候一场舆论恶战在所难免。 好不容易安置好这帮记者,比赛顺序上又出现了摩擦,四位女明星都以自己另有安排为由,纷纷要求早点上场,可她们又都不肯第一个试镜。 之后在选择化妆间时也不消停,女明星们自己都还没说话,经理们就不容分说争抢那间最靠里的两间独立化妆间。 这样闹来闹去,试镜一直拖到九点多才开始。 不出所料,闻亭丽被安排在第一个试镜,不必说,这又是出自三位制片人的授意,像闻亭丽这样的小角色,自是越早下场越好。 为了不让大家看出自己是带伤上场,闻亭丽特意挑了一件长袖的旗袍换上,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一下妆容,就匆匆上场了。 一进去,就感觉无数道目光朝自己设来,席上依次坐着翁主席、刘梦麟、黄远山、三位制片人,每人拥有独立的打分权,分数最多者胜出。 月照云女士则作为重要嘉宾在旁边观看比赛。 闻亭丽望望席上,又望望外廊上的记者们,她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周遭的氛围告诉了她这一点,席上起码有三位重要评选人毫不掩饰地打起了呵欠,记者们的目光更是透着漠然和挑剔,这让她产生一种感觉:接下来不论是随便走个过场,抑或是奋力拼一把,都改变不了结局。 是错觉,她旋即告诉自己,不努力到最后一刻才不要认输。 “闻小姐,开始吧。”黄远山尽量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开腔。 第一场戏只有一行字。 【十六岁的南淇放学回家,意外发现母亲又咯血了。】 根据闻亭丽的理解,这场戏的重点在那个“又”字上。 “又”——说明南淇的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咯血,那么一味的惊慌失措是不对的,这里的南淇必须表现出一种富于经验的担忧。 这个尺度很难把握,演过了就显得假,演得不够又无法打动人。闻亭丽只在脑海中回想父亲住院时的光景。不,不是父亲第一次被邱大鹏重伤,而是后头病情加重的那几次。 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情绪来着? 或许是那段经历给闻亭丽留下的刺激太深,她几乎只用了两秒钟就进入了状态。 这场戏一演完,制片人不再频频打呵欠了,屋内外一阵鸦雀无声。 很快进入第二场戏。 【二十四岁的南淇望着桥下的滔滔的江水,无数次想纵身跳下,但最终,求生的意志让她走下大桥。】 关于这幕戏如何演,闻亭丽先前在化妆间里独自揣摩了许久,二十四岁的南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论生活带给她什么样的苦难,她都坚强地扛了过去,这次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居然让南淇彻底丧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相信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痛苦,或许还有来自亲友的背叛和欺骗。 闻亭丽想象着“南淇”这一路走来的心理状态,泪花不知不觉从眼角冒出来。 屋子里的人尽可能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闻亭丽的表演,但她脸上的的确确表现出了一种真切的悲痛和绝望,真得不能再真。 在众人的注视下,南淇摇摇晃晃走到桥头,表情空茫地望着下面,仿佛有风吹来,吹涩她的眼眶,她木着脸立在桥头,无意识圈紧自己的胳膊,就在这时,她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 很快,她的额头冒出了大颗冷汗,脸色更是煞白,与此同时,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强烈复杂的情绪,她开始崩溃恸哭,嘴唇和下巴难以控制地颤抖。 只这几个动作,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个“南淇”刚刚遭受过一场毒打,她全身上下都是伤,所以,她的行动是如此困难,所以,她的痛楚里还含着一股强烈的惧怕和恨意。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是表演,却让人忍不住误会这女演员是真的受了伤,太逼真了,她的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哆嗦都能让人跟着心头一紧。 在座的只有黄远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面在心里为闻亭丽喝彩,一面暗骂闻亭丽为了表演不顾自己的死活,有那么几次,她担心得差点从席上跳起来,最终因为怕影响闻亭丽的状态,又强按着坐下。 这场戏演完,屋内屋外不复方才的平静,而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嗡响个不停。 身为文艺界人士,大伙都知道优秀演员往往能将悲痛等不同情绪展现得惟妙惟肖,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躯体上的“疼痛”演得如此逼真的。 方才那一幕,让人不知不觉跟着咬紧牙根,他们开始用全新的目光认真审视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 到第三场戏时,周围投来的目光里,隐隐约约多了一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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