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这一句话才是刘老板今日找她来的真实意图。 早前同包亚明大律师打交道时,她就学过如何看条款,这一看不得了,按照合同规定,今后她的片酬几乎全由公司拿走,每月只得一点固定的月薪,就连今后接拍广告,她也只能拿到一成报酬,剩下的九成都得交给公司。 真要是签了这份合同,她就算是彻底卖给黄金影业公司当奴隶了! 关键一卖还是五年。 刘梦麟掸掸指尖的烟灰,慢悠悠道:“叫一个小姑娘拿出这么多赔偿款,实在是有些不人道,公司吃点亏,想办法东挪西借先替你垫上,今后你只管安心拍戏就是了,找凶徒的事就交给巡捕房。” 闻亭丽笑笑:“敢问刘老板,这份合同我要是不签呢?” 刘老板面不改色:“那么,片场失火的损失、《时间的沙》等片子停工的费用……全都得由闻小姐自行承担,今早我让会计部门算了一下,保守估计有二十万大洋,倘若闻小姐半月之内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自然无需签这合同,可若是拿不出,那就由不得你任性了。这是我律师的名片,你可以亲自到律师事务所去问问,看看我刘梦麟是不是在唬你。” 闻亭丽从公司出来时,心里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气。 刘梦麟真把她当小孩子了,鬼才会相信他的那一套,归根到底,整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只要凶徒一落网,刘老板就算是找来全上海的律师也没法把损失算到她的头上。 对,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凶手。 她立即赶往法租界巡捕房。 警察们的说辞跟刘老板如出一辙,只在提到邓天星时,有位警察说:“这小子前一阵欠了一屁股赌债,最近也不知哪来的本钱,转头又赌上了。” 闻亭丽忙问那人:“您查过邓天星这笔本钱是哪来的吗?他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过?” 那警察立时翻脸:“去去,我们警察讨论案情,轮得到你一个小姑娘来插嘴。” 就这样,闻亭丽被轰出了巡捕房,但她并没有气馁,在路边找到一家电话局给黄远山打过去。 黄远山正急着到处找她:“你跑哪儿去了?那份合同你可千万不能签,那就是一份卖身契——什么?罗殊红被邓天星撺掇着纵火?什么?给你投毒的也可能是她?” 闻亭丽镇定地说了自己的推论。她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罗殊红会是凶徒,一来,罗殊红本性并不坏,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放火害人,二来,那段时日罗殊红留下了太多破绽,就连偶尔在片场打个电话,也经常透着些慌张,而纵火之人分明是个经验相当老道的人。 会不会罗殊红有什么把柄落在邓天星的手里? 听完闻亭丽的结论,黄远山一愣:“不可能,那天罗殊红坐我的车一起走的,你那边着火的时候我和她同在馆子里点菜。” 闻亭丽一滞,这也太巧了,偏偏出事那日邓天星和罗殊红都有不在场的证据,邓天星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低劣得不值一提,这次必定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思量间,闻亭丽抬头看向马路对面的大源茶楼,这是一家隶属于白龙帮名下的茶馆,平日里经常能看见白龙帮的人来此喝茶议事,这会儿正是上午十点钟,二楼窗口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身穿银白褂子的男人。 与她有仇、经验老道、又能拿出大笔钱来收买邓天星——原本她只有五分怀疑,这下几乎可以断定是邱大鹏在幕后主使了。 她匆匆回到家,开门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事不慎将钥匙甩了出去,恰巧甩到对面的柳太太家门口。 她过去捡钥匙,不经意发现柳家门口的箱子里塞了一大堆报纸,进家门时,闻亭丽疑惑地问周嫂:“柳太太她们还是没回来吗?” “没呢,上回你让我送的那份谢礼到现在都没能送出去。你说奇不奇怪,就算去香港探望亲戚,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该不是遇着什么事了吧。” 闻亭丽心中一动:“上次你说柳太太在哪家银行做事来着?” “叫什么泰丰银行。 闻亭丽二话不说跑到八斗柜前抱起那份谢礼。“我出去一趟。“ 很快找到了泰丰银行,进去一打听,柳太太居然有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 “十天前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托我们帮她办理辞职手续……柳太太做事素来靠谱,这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闻亭丽忙接话:“邻居们也觉得纳闷呢,柳太太头些日子还托我买了一些东西,都没来及给她就找不见她人了,这堆东西花了她不少钱,总不能一直放在我手里,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香港的电话,我想把东西寄还给她。” 经理也不答言,只盯着闻亭丽的脸细细觑着,突然间像是灵光乍现。 “你是那个闻亭丽小姐对不对?!我和我妹妹去看过那场话剧比赛。” 闻亭丽只好乐呵呵说:“是是是。” “我妹妹老欢喜侬了,能不能请帮我签个名?” 闻亭丽痛痛快快写了一大堆签名,这一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变得好说话了,有位跟柳太太关系最好的一个同事主动把电话抄给她,闻亭丽再三谢过,自行到楼下找了电话局打过去。 柳太太一听闻亭丽的声音就慌了。 “我们都躲到香港来了,你怎么还是冤魂不散,我什么也不知道!” 闻亭丽急声说:“柳太太,请你别挂电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您突然辞职了,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的麻烦?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太太在那头颤抖了一下:“这、这与你无关!” “我知道,白龙帮的人找过你们对不对?” 在闻亭丽的一再追问下,柳太太战战兢兢地说起了前段时日的遭遇。 那是上月的一个周末,柳太太和柳先生照常去舞厅跳舞,不料刚出来,斜刺里冲出来几个人将两口子套上麻袋扔到一辆车上。 柳先生差点吓得当场尿裤子,柳太太倒还算冷静,只当自己遇到了拆白党,结结巴巴说:“皮夹子在这里,拿了钱就放我们走吧。” 可对方压根不要钱,他们将她们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人用冰冷的匕首抵在他们的脖颈上。 “所有的问题我只问一遍,胆敢支支吾吾,立马送你们上西天,去年七月份,住在你们对门的闻小姐可曾救过一个男人回来?” “不——”话一出口,冰凉的刀尖抵到喉管上,柳太太吓得差点晕过去,“我想起来了,去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半夜起来,我听见对面传来过一些很杂乱的声音,像是几个人抬着一个人进来,脚步声又急又乱,我以为进贼了,吓得也不敢动弹,就听见闻小姐说:小声点,对门有人。” “你当时没有打开门看一眼?” “没、没有,我心里有点害怕,再说她们只在走廊上待了一小会就进屋了,事后走廊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搞得我以为自己只是做梦。” “除了闻小姐的声音,你可听出另外几个人是男是女?”对方厉声问。 柳太太忙不迭摇头。 “既没看见对方的相貌也没听见对方的声音,你这眼睛和耳朵长了有什么用?切下来喂狗算了!” 柳太太凄声惨叫:“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事后我留神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没有见什么奇怪的人出入闻家,闻小姐有几个很年轻的女朋友经常过来找她玩,也许那天晚上她们在玩什么游戏,所以也就没再多想,我发誓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然一定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的!” 她丈夫在旁抢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夏天,我曾看见闻小姐进药店买过药,就在街对面的药店,我亲眼看到她进去买了营养膏和一大包纱布。” “纱布?” “是、是纱布,我还纳闷呢,她家老太爷不是早在医院里病死了吗,这些东西是买给谁的?可我们两口子白天都要上班,每晚回来既不曾听见对面有什么动静,也没见到陌生人出入,时间久了也就丢开手了。” 上首那人像是怒意勃发,猛一拍桌子道:“我就知道跟这贱人有关!” 不过那人旋即又冷静下来。 “两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你们可曾看见闻小姐手里拿过枪?” 两口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刀尖再一次逼近他们的喉管,柳先生惨声道:“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就算是杀了我们也是没见过的呀。” 对方冷声说:“回头你们出去之后,胆敢将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半个字——” “啪”的一声,头顶似乎有一盏吊灯被枪击中了,伴随着玻璃和金属哗啦啦的声音,有尖锐的碎片飞溅过来刮破他们的脚面和小腿,柳先生和柳太太吓得放声尖叫。 回忆到此处,柳太太仍心有余悸:“我们被关了整整一天一夜,出来后也不敢去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我们,连夜买了船票躲来香港,没想到闻小姐你……” 她仿佛有点愧意:“按理说,走之前我们该提醒你一句的,可我们实在是太害怕了——他们是不是去找你麻烦了?请你原谅我们,当时那种情况。” “我知道,我理解。”闻亭丽体谅地说。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的神情空前冷酷。 自从那件事之后,邱大鹏父子就几乎在她生活里消失了。除了偶尔在报上看到一两条白龙帮的消息,她对他们的现状一无所知。 直到前一阵,身后开始出现蹊跷的脚步声…… 种种迹象表明,邱大鹏早就跟邓天星暗中勾搭上了。想必邓天星在以某种方式要挟罗殊红帮忙调查她,而等到罗殊红翻到她锁在私人柜子的那把手枪之后,这件事便由邓天星传到了邱大鹏的耳朵里。 对于邱大鹏来说,这消息不啻于一个炸弹,为了进一步证实心中的猜疑,邱大鹏索性令人绑架了柳先生和柳太太。 紧接着,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一场大火。 至此,始末缘由都清楚无误了。 邱大鹏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这一点闻亭丽相当清楚,就像她这一年来也一直在等待时机替父亲报仇一样。 如今这条毒蛇主动出手,她还能坐以待毙吗!显然不能,闻亭丽沉着地谋划起来。 邱大鹏眯着眼睛靠在一张藤椅上,手里不慌不忙转动着两个沉甸甸的玉核桃。 面前,几个白龙帮的手下幸灾乐祸地回话。 “法租界巡捕房得了帮里的授意,已经不再往下查了,黄金影业的刘老板眼看找不到凶手,干脆把所有帐全都算在闻亭丽一个人的头上,那样大的一笔损失,足够把闻亭丽折腾个半死了。” 邱大鹏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一开头就将她顺顺利利地烧死了,哪还有后头这些麻烦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你们叫我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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