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跟孟麒光那晚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闻亭丽嗓子眼里点发哽,黄远山笑嘻嘻递过来自己的支票。 “那天给你你死活不肯收,这回总该肯收了吧?说起来当初要不是我执意要找你拍《南国佳人》,你也不会遇到这桩糟心事,这算是我欠的,不过我得事先声明,这钱将来是要还的。” 如此一来,终于凑到了九万多大洋,转眼已是夤夜时分,在闻亭丽的再三劝说下,朋友们才告辞回家。 闻亭丽独坐在客厅里出神,对着这堆金额不等的银票,心灵时而激荡、时而温暖,被一股柔情密密实实包围着,几度感慨得想要落泪。 回想这一年来认识的人、所经历过的事,活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那么久,庆幸的是,她的心境没有变得沧桑,反而越来越有勇气面对生活。 沉湎良久,她慢慢收拾好情绪,把目光落到墙上的电话上。她知道,倘若厉成英那边一切顺利的话,有个人该来找她了,下一秒,就听“铃铃铃”一阵响。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罗殊红沙哑而惊慌的声音,“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倒还不算无可救药。闻亭丽松一口气:“那么,地点我来定。” 一个钟头后,她和罗殊红在一家白俄人开的小酒馆碰面,这家店白日关门,傍晚才开始营业,之后一整夜不打烊。 店里人不多,她们挑了一个单独的包间进去坐下,提前买好单,嘱咐店家不要过来打搅,白俄人忙应了,两人相对而坐。 几日不见,罗殊红瘦了一大圈,脸色奇差,厚厚脂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黑眼圈。 她心神不宁地绞了一会手指,从小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桌上。 “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我的?” 闻亭丽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相片。 一张相片刚好拍到罗殊红从邓天星的家里出来。第二张则是罗殊红跟邓天星在兆丰公园的偏僻角落里讲话,罗殊红正要将一叠钞票塞给邓天星。 第三张,也是最关键的一张,背景在高家的晚宴上,镜头对准闻亭丽的背影。 看得出拍摄者非常欣赏闻亭丽,因为构图的角度很美。 但由于现场人来人往,镜头不小心把闻亭丽身边另一位女宾客也摄了进去,这位女宾客不是别人,恰恰是当晚应邀参加高家晚宴的罗殊红,她也在台子前面拿香槟,却奇怪地将左手抬起来,对着闻亭丽的香槟杯弹了一下指甲。 若不深想,谁也不会想到这动作是在下毒。 “出事后,我向高大公子讨来了当晚的宾客名单,先圈定怀疑范围,再托人暗中打听是否有目击者,结果就是这么巧,潘太太的侄子当晚带了一台德国相机来,他给我拍了好多张照片,刚巧捕捉到你投毒的一幕,可惜拍摄时刚好有朋友来找他说话,以至于他没有亲眼注意看到你的小动作,但这张相片已经足够控告你蓄意谋杀了,你无从抵赖!” 罗殊红听得冷汗涔涔,忽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面孔哭起来:“我——我并不知道那是毒药,邓天星把那药片给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那只是泻药,夜里你要拍《南国佳人》的最后一场戏,他想要让你拉肚子,最好拉到没办法进棚,以黄姐的性格,多半会开车送你去医院,剧组也会乱套,他再趁乱溜到楼上的观片室把《南国佳人》的胶卷偷出来烧掉,如此一来,整个公司都会认为你是丧门星,以后绝不会再捧你,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要谋害你的性命。” 闻亭丽冷冰冰望着她。 罗殊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晓得,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但我发誓我句句是真话。我真后悔自己被一个瘪三迷了心窍,我——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想当初,他要是不帮我争取‘南淇’这个角色,也不会弄到那样惨的地步,好好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下子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我一方面对他有愧,另一方面也觉得你和、你和陆世澄太过心狠手辣,所以一被邓天星撺掇,我就萌生了同他一起报复你们的念头,但我从头到尾没有想要你死,真的。” 闻亭丽用无比讽刺的目光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邓天星那样做是为了帮你?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人要是爱你,怎会撺掇你帮他害人,将来一旦东窗事发,邓天星定会毫不犹豫把你推出去替他顶罪。” 罗殊红沉默一阵,再次捂着眼睛哭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我怕——我怕他的鬼魂来找我,我也怕白龙帮那边知道我帮过邓天星,一并找人把我灭口,我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爹,我爹堂堂烟土大王,知道我如此不争气,说不定被我活活气死,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我日里夜里都在后悔和煎熬,有时候真想死了才好。难怪我爹总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哭着哭着,把手掌从脸上拿下来,拿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定了闻亭丽:“闻小姐,我差点害得你没命,原本是没脸乞求你原谅的,但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你,那晚我听说片场失火,心都揪成一团,后来看到你安然无恙,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她抹了把眼泪,毅然从自己的银色小手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将其推到闻亭丽面前。 “我知道刘老板最近逼你逼得紧,但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我难辞其咎,如今邓天星和邱大鹏都死了,我也不好老躲在后面不出来,这是十二万大洋,你拿着吧,就当,就当是我——” 她低下头:“我用这钱赎回自己的良心。” 闻亭丽下意识望向她的手,罗殊红的右手无名指平常总戴着一枚鸽子蛋金刚石戒指,这会儿手指上却光秃秃的。 罗殊红咬唇缩回自己的双手:“我不敢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偷偷将我那些常戴的首饰拿到典当行卖掉了,还——” 还从库房里偷了一些母亲不常戴的首饰,七凑八凑才凑够这些钱,当然这些话用不着跟闻亭丽交代。 闻亭丽二话不说将银票收好,罗殊红一愣。 “怎么,罗小姐以为我会不好意思收吗?” 罗殊红愣愣地看着闻亭丽,忽然苦笑道:“你真是……从不按照常理出牌。” 她再次低下头,心灰意冷地说:“这场火灾害得公司那么多同仁跟着遭殃,我只有尽量弥补,钱我已经赔了,闻小姐若是还要告我,我也绝不会抵赖,痛苦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彻底想通了,与其日夜担惊受怕,不如直接来个了断,我等你的电话。” 她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望着她的背影。出来,朝对街走去,那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走去,二楼的的窗户黑洞洞的,她知道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在房间里等她。 上楼后,她将刚才的事对她们说了,厉成英帮她仔细检查银票:“是一家现存现兑的老字号,没什么问题,她应当是诚心诚意要赔偿,所以没拿支票。” 刘向之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还好残存的良知拯救了这位罗小姐。小闻,你想好了吗?究竟还要不要控告她谋杀未遂?告的话,我们着手做准备。” 闻亭丽摇摇头:“这一告,罗殊红可就一辈子甩脱不掉一个杀人犯的名声了,漫漫人生,谁能不犯错,她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弥补了,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何况她父亲罗坤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这一告,只会弄得两败俱伤,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可不想主动树敌。” 厉成英点头:“小闻考虑问题越来越全面了,也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份证据我们会帮你继续保留。” 闻亭丽也是此意。 第二天天还未亮,闻亭丽就让公司司机来接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昨天朋友们送来的银票一一还回去。 中午,她在沪江大学门口的小书店见到了刘亚乔。 刘亚乔开门见山:“我才知道你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这样,你马上带我去见你们刘老板,他现在是摆明了要把事情闹大,以博取社会上的同情,打官司我有信心帮你打赢——” 闻亭丽握住刘亚乔的手背:“不,谢谢你亚乔姐,我不考虑打官司了,月姐她们说得对,此事一经闹大,对我自己的前途毫无益处,我还指望在这个行当做出一番事业呢,钱我已经筹集到了,但我怕刘梦麟再用别的歪招为难我,所以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前去。” 刘亚乔想了想:“我的建议是,这十万大洋你可以给他,但你得以入股的形式交到公司账户上,这样将来公司分红也有你的一份。” 闻亭丽眼睛一亮,真不愧是律师,竟能想出这样好的主意。 两人赶到公司,一起去楼上找刘梦麟,与昨日来时不同,今天闻亭丽的气势明显高了一大截,她雄赳赳气昂昂走到桌前。 “刘老板,这是我的律师。钱,我也带来了。”她很气派地将一部分银票拍在桌上,又塞回自己的包里,“接下来的事,先由我的律师刘小姐来跟您谈。” 刘亚乔朝刘梦麟欠了欠身,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本人目前在包亚明律师事务所任职,这次闻小姐向贵公司注资买股的事将由我全权负责。” 听着听着,刘梦麟的脸渐渐由黄转黑,而后由黑转红,最后变成了紫胀的猪肝色。 “注资入股?分红?”他气不打一出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文书甩到刘亚乔和闻亭丽面前,“先不说这个,谁告诉你闻亭丽只需赔偿十万大洋了?” 闻亭丽和刘亚乔面面相觑。 就听刘梦麟瓮声瓮气说:“闻小姐,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上面明明写的是十三万现大洋。” 闻亭丽猛地一拍桌子:“刘梦麟,你别欺人太甚!” 刘梦麟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反正你也找了律师来了,不如让这位律师小姐看看我是不是在‘欺负’人。这可是公司账房和天祥律师事务所一起核算出来的数字。” 闻亭丽紧张地望向刘亚乔,刘亚乔认真核对桌上的合同。 “怎么样?”闻亭丽忍不住小声问刘亚乔。 刘亚乔使眼色让闻亭丽同她先走。 出来后,刘亚乔面色很严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死无对证,法租界那边又多了一些新的人证和物证,方方面面对你很不利,刘梦麟作为此次火灾的最大损失方,随时可以抬高加码,给我一下午时间,我研究研究再来找你。别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 闻亭丽心神不宁地等到五点钟,刘亚乔那边暂时还没消息,剧组的前辈倒是打电话来催她了。 “你怎么还没出发,公司来了好多记者和名流,刘老板正命人到处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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