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生活,往往会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从前好歹有厉姐在,厉姐所做的事,时时刻刻鼓舞着她。厉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灯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会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陆世澄的决裂,让她委顿到了极点,这时候赌气躲到灯红酒绿中去,不失为一个麻痹自我的好办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软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 闻亭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心里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邓院长一个问题:“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什么您要冒着风险来帮我?” 邓院长半调侃地说:“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无故被撵出学校。” 如今的她,也像当初的邓院长一般,有了一定的社会能力。也许,是时候把视野抬得更高些,去帮一帮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闻亭丽」了? 等一等!她终于想明白厉成英临终前未能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厉姐她说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闻亭丽把头埋在膝盖里,热泪扑簌簌往下掉。 若非亲眼所见,连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勇士。 真傻!她们真傻。在世人眼里,她们大概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到将信里的话深深烙印进了心底,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因为在想到陆世澄的时候,胸口还是会隐约地抽痛。 然而,随着信纸化为一团团黑色的蝴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里俨然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 邝志林在船舱门口朝里看,陆世澄在办公桌后翻阅文件,昨晚上船之后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忙着处理各类事项,忙着接待看护陆老太爷的几位大夫,仿佛只要忙个不停,就没空想别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无声叹息,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的时候,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过这个坎。 但若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铁人也会大病一场的。 他怀着忧惧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对陆世澄说:“澄少爷,刘经理说有人想谈谈南洋糖厂合作的事。” 陆世澄看着手头的文件:“请他进来。” 没一会,刘经理过来了,他热忱地将一张名片递给陆世澄:“此人现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时可以来拜见您。” 名片上头印着:利川株式会社。 陆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刘经理,把名片扔回去:“记住了,陆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刘经理面红耳赤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澄少爷别见怪,我马上让人回了他。” 刘经理走后,陆世澄头也不抬地说:“下船后,把刘经理的工资结算清楚,叫他今后他不必再来了,平日厂子里与他亲近的人,也务必好好查一查,该撵的全都撵走。” 邝志林点点头,转眸望望窗边的茶几,盘子里的午餐原封未动,再这样下去—— 他忍不住开腔:“昨天你跟闻小姐?” 陆世澄打断邝志林:“您还有别的事吗?” 邝志林语重心长:“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查查那一晚闻小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现在再查已经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陆世澄把笔扔到桌上,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舱房。 邝志林无奈叹气。 陆世澄立在护栏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觉得心乱如麻,突然回身对人说:“让茶房经理把上海上礼拜一到礼拜三的旧报纸都送到我的房间。” 随从有些诧异:“旧报纸?”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罗到的上礼拜的旧报纸都送来了,陆世澄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份,第一条就是【纱业巨子孟麒光出车祸送入慈心医院】的新闻,时间卡是礼拜一那一晚。 陆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犹豫将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 刚巧赶上船身晃动,那团纸本已被扔到远处,又滚回他的脚边。 陆世澄闭眼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距离昨晚跟闻亭丽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了。 然而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他心里烦乱不堪,睁开眼朝脚底下看了眼,板着脸蹲下去,将那团报纸捡起来一点点展开,对灯读起来。 他耐着性子读完孟麒光出事的新闻,又迅速浏览下一条新闻。看完这份报纸,再看下一份。 就这样,他一口气翻阅了十来份旧报纸,每一条新闻他都不错过,每个字他都仔细研究,甚至连副栏里的广告也不曾落下。 看了一下午,也没查到什么头绪,傍晚,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继续在桌前翻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总归是不甘心,又或是,放不下! 真可笑。 他只知道,自己执迷不悟地想要找出一个「真相」。 事实上,翻找旧新闻是最为低效的一种调查方式。 但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程度保护她的「真实身份」,他要自己查,不管查到什么,至少他永远不会出卖她。 就这样不眠不休查到了半夜,船上的旧报纸几乎被陆世澄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邝志林忽然送来皱皱巴巴的两份,“这是大副房里找到的,他说自己平日里喜欢买些小报来看,这些都是他上礼拜看过的,前头他只当澄少爷要找的是《沪江报》之类的大报社新闻,也就没送过来。” 陆世澄赶忙接过报纸,又对邝志林说:“我自己找就好了。” 邝志林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房间。 陆世澄回到灯前翻开报纸,诚如邝志林所说,这上头几乎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无聊新闻。 其中一份小报名叫「荒唐林」,里头的新闻恰如其刊名:十分「荒唐」,半真半假。 然而这一翻,他的注意力陡然被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吸引住了。 【昨宵,法租界白塞仲路一位无名氏惨遭不测,路上鲜血触目惊心。】 日期正是闻亭丽失踪的那一晚。 文里说:“出事的时候,围在现场看热闹的居民不少,某家香烟店老板一眼就认出这男子下午来自己的店里买过香烟,买的是日本人最喜欢抽的「大和香烟」这个牌子。” 文中还提到:法租界的巡捕闻讯赶来,迅速将该男子送去医院。但是众人都看得出那人已死去多时。又有人说,马路上还有另一人的大片血迹,然此人已杳无踪迹。 “怪哉!出事时现场究竟有几人?该男子究竟是何身份,法方巡捕为何对此讳莫如深?据本报观察,也不知是哪位义士将其刺杀!” 陆世澄目光一定,再次移眸确认事发日期。 没错,是上礼拜一。 【刺杀日本人】 【不知是哪位义士做的】 【路上鲜血刺目惊心】 陆世澄全神贯注对着这条新闻的每一个细节来来回回地读,读到最后,他惊疑不定跌坐在沙发里。 窗外江水拍打着甲板发出滔滔声响,一如此刻他内心的惊涛巨浪。
第85章 两个月后。 时值酷暑, 天气异常燠热,太阳白晃晃地照在灰色水泥汀地面上,树上的蝉鸣声叫个不停。 晌午时分, 烈日下的“红棉”纺纱厂后巷,悄然开来了一辆车。 开车人恰是闻亭丽。 她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西洋墨镜, 所开汽车也是从祥生车行租来的, 一路遮遮掩掩到了纱厂的后门附近,不下车,而是躲在车里偷偷向外瞄,不多时, 一个身穿灰布旗袍的年轻女人闪身从后门出来。 闻亭丽赶忙探出车窗向对方招手。 女子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闻亭丽:“工头的眼睛就像鹰一样, 我一靠近女寝就盯牢我看, 女工们又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想要从她们嘴里挖出点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昨晚我趁人不注意溜到女寝草草拍了几张照片, 也不知道照片能不能洗出来, 闻小姐, 你将就着用。” 闻亭丽从皮夹子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女子,感激地说:“再查到什么, 请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 曹仁秀把银票推回去:“我又不是为了钱, 我是觉得这些女工太可怜才找您帮忙的。” 她回身指指那灰黑色的锅盖似的厂房, 恨声说:“天气热成这样, 四十多个女工挤在一间巴掌大的房间里,马桶就放在地铺旁边, 夜里几十号人轮流上厕所, 一进去, 恶臭熏天。一天只给两顿饭,早上晚上都是稀粥,上月才病死一个,从头到尾没人过问,夜里老板直接让人把尸首抬出去,听说才十八岁——闻小姐你是大明星,你比我们有能耐,你帮帮她们。” 闻亭丽默然半晌,郑重向曹仁秀颔首。 “我得回去了。”曹仁秀朝里头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腼腆地说,“闻小姐,前头我们可说好了,万一我丢了饭碗,你得、你得帮我重新找事做。” 闻亭丽拍拍自己的胸脯,叫她放心。 她和这位曹小姐是半月前相识的,那日恰逢期末考试,校园里到处是灰头土脸的学生,闻亭丽也是其中一员,她焦头烂额考完最后一堂试,正忙着在教室外头与同学们对答案,这时,一个名叫刘荣华的同学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她。 “闻亭丽,你上次说过的话还算数不?” “你指哪句话?” “你说你想拍一部反映劳工悲惨境遇的故事片,喏,素材我给你找来了。” 刘荣华把自己身边女子推到闻亭丽面前:“这是我表姐,名叫曹仁秀,她是上海师专毕业的,毕业后一直在虹口红棉纺纱厂的账房里做事,这几月她在厂子里看到了一些不平的事,很想同你聊聊,不知你有没有空?” “有空!当然有空!”闻亭丽忙说,低头看看腕表上的时间,“要不我们到对面找家餐馆边吃边聊。” 就这样,闻亭丽得知了红棉纺纱厂的女工们的悲惨境遇,她和刘荣华当场气得拍桌子,繁华的上海滩,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龌龊角落,红棉工厂的女工何止过得不幸,简直比猪猡还惨,她义不容辞答应帮女工们讨个说法。 送走曹仁秀后,闻亭丽开始思索接下来具体怎么做,不久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何不把这些女工的遭遇拍成一部电影,以此来激起社会各界人士对女工的同情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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