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取下前襟的自来水笔,在名片的反面写下一个数字。 玉佩玲明显有些动摇了,但她的眼神仍深深透着怀疑。 “你说话算话么?” “当然算话。”闻亭丽翘起嘴角,“别忘了,我可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我……”玉佩玲烦乱地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事实上,玉小姐的选择不多,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我们秀峰才能给你这样的自由。当然,这事不着急,玉小姐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只是——”闻亭丽话锋一转,“现在想来我们公司的演员很多,为了让我们的黄老板对玉小姐多加一份耐心和信心,你也得帮我们做一件事。” 玉佩玲嘴边露出一抹讽笑:“我就知道,说吧,什么事。” “你得劝贵公司的于鸿杰跳槽到我们公司来,我知道你跟他是同乡,交情很不错,你尽快安排我跟于鸿杰见上一面,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玉佩玲傲然抬起头:“这算是投名状么?” 闻亭丽笑容真挚:“不算,因为我们秀峰的大门随时向玉小姐敞开。况且,这个建议对你只有好处,你让你的朋友先来秀峰探路,刚好可以通过他了解我们公司是不是传闻中的‘小作坊’,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你说呢?” 从咖啡馆出来,闻亭丽抬头望望日头,马上调转车头赶往黄金电影公司。 翌日傍晚,秀峰公司办公室,黄远山对着桌上于鸿杰的聘用书放声大笑。 “陈茂青给我们使绊子,我们索性上门挖他的墙角,一挖还是两个大墙角,玉佩玲和于鸿杰!回头等陈茂青知道了,非得气疯不可!” 闻亭丽笑道:“这都要怪陈茂青自己,他们华美的内部派系斗争太严重,自从陈茂青当上了大东家,于鸿杰就被发配到了三组,远不如从前受重视,他早就想另谋出路了,先前他误信坊间的谣言,再则,也担心自己过来之后会不受重视,昨天我跟他见了一面,他当场就打消了疑虑,他又不像玉佩玲有长期合约在身,所以二话不说就来了。” 黄远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了于鸿杰,《双珠》应该可以启动了,只是人手还是不够,再从何处撬来一个资深摄影师就好了。” 众人一边高兴一边发愁,于鸿杰这一出走,陈茂青那边必然有了防备,想要再用相同的法子去华美抢人是不可能了,黄金那边,更是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 李镇说:“要不我在杭州、南京、天津等地多登几则招聘广告?” 顾杰也说:“我也联系一下广州那边的朋友,让他们在当地帮着找一找合适的人选,经验实在欠缺的话,大不了黄老板边拍边教。” “黄老板,闻老板。”小田跑进来,“有个男人在大门口徘徊快一个钟头了,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看着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赶走?” 闻亭丽喜出望外,他来了。 “别赶,你快把他请进来。” 黄远山和李镇等人面面相觑。等到小田把那人领到门口,黄远山像弹簧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们这不欢迎你!” 来人正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 当日黄远山一辞职,刘梦麟立即将谭贵望提升为公司的一流导演,让他单独执导新片,还将他的薪资提升至黄远山在职时的水平。 谭贵望就这样被“收买”了,对于师父的出走,他表现得相当没骨气,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职位。 这也就罢了,黄远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谭贵望不曾来探望过师父一次,对于师父创业时遇到的种种艰辛,也是不闻不问,那种冷漠的态度委实让人心寒。直到一个礼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谭贵望才怯怯地给黄远山打了一通电话,黄远山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就是一头趋炎附势的白眼狼!黄远山如是说。 三年的师徒情谊,就这样断了。 眼看闻亭丽要将谭贵望请进来,黄远山抬起自己的两只胳膊卡在门框上:“不许进!他可是黄金公司如今最得宠的谭大导演,当心我这贱地,脏了他的贵脚!” 面对黄远山的嘲讽和驱赶,谭贵望不作任何辩驳,只是低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闻亭丽挡在两人中间,极力劝道:“黄姐,你先别急,好歹给小谭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还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吗?” “算我当初眼瞎!快让他滚,以后胆敢再走进我们秀峰的大门一步,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推搡间,谭贵望的口袋里意外掉出来一样东西,竟是一条雪白雪白的孝布。 谭贵望面色惨白,飞快蹲下去将其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发。 闻亭丽趁机将谭贵望拉进门,低声对黄远山说:“谭贵望的母亲上礼拜去世了。” 黄远山愣了愣。 闻亭丽叹口气:“还记得上个月小谭跟你请过一次假回乡探亲吗,就是那一回,小谭发现自己母亲身体出了问题,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病,当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几家西洋医院能够做手术,医药费高得吓人,刚巧那一阵黄姐你辞职。” 谭贵望喉结滚动,出声打断闻亭丽:“闻小姐,您帮我够多了,让我自己跟师父说吧。” 他走上前对着黄远山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您骂我吧,我错了,我私心太重,我担心跟你出来单干,接下来会没有固定的收入给我母亲治病,于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讲义气的软骨头,昨天要不是闻小姐来劝我,我至今没有勇气来面对您,可我没忘记自己这身本领是谁亲手教的,不管您怎么骂我,您都是我的师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让我来秀峰吧,师父,就算您不给我发工钱我也要跟着您干。” “你!”黄远山恨得跺了跺脚,“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创办公司需要很多钱,当初您走的时候是同刘梦麟撂过狠话的,我不想在这种关键时节拖你的后腿,何况当时我姆妈等不了太久,她需要立刻做手术——”他脸色一黯,迅速回头擦了把眼角。 闻亭丽触景生情,鼻根也有些发胀,上前牵紧黄远山,另一手拉住谭贵望:“好了好了,话开了就好,师徒之间没有隔夜仇,让小谭来秀峰帮忙吧。” 黄远山一肚子的话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语气依旧有些凶:“来可以,工钱是不会高的,还有,伯母的丧事料理好了吗?你看看你脸色多差,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来正式上班!” 闻亭丽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望风景,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窗子。 窗户里,黄远山兴高采烈对着剧本比划着什么,谭贵望也差不多,一边听,一边手舞足蹈。 闻亭丽不觉会心一笑,这对师徒又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谈电影的时候,眼睛里就只有电影,天塌下来也浑然不知。 “闻小姐。”李镇走到她身边打声招呼,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了望,“其实你早就想把谭贵望挖过来了对不对?” 闻亭丽但笑不语。 “黄老板这爆炭性子……”李镇无奈一笑,“亏得你在中间想办法,不然这误会还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黄姐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心肠比谁都软,有些话说开了就好,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记仇。” 李镇回头很认真地打量闻亭丽。 “怎么了?” “我在想,人的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几年前第一次跟远山打交道时,我以为她是个精明的实干家,实际上她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你,刚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不谙世事的浪漫主义者,结果你——” “是个精明现实的实干家?” “不不不。”李镇低头笑道,“不能这样说……应该说,闻老板年纪虽轻,却比许多人都更懂人性,你知道怎样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一旦到了你的手里,即能找到刁钻的角度去解决,就像这一次,一个华美的于宏杰,一个黄金的谭贵望,老实人再也想不到用这种……用这种挖墙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闻老板偏偏能想到。” 闻亭丽注意到李镇对她的称呼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佯作未觉,只是瞅着他:“李经理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李镇由衷地说,“实不相瞒,当初远山来杭州找我,我虽然答应了来帮她,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这几日看到闻老板的作风,我这颗心才彻底踏实下来,秀峰公司有闻小姐这样的老板带领,才能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环境当中站稳脚跟。” 闻亭丽不置可否,把自己的视线抬高一点,远远望向远处幢一排排房子的玻璃窗,在夕阳的照耀下,那排窗户红得像着了火似的。 她悠悠然开了腔:“想过没有,谭贵望也好,你李经理也罢,真正吸引你们来到秀峰的,不是我,而是黄姐。” 李镇怔了怔。 “大家钦佩她的才华,信赖她的为人,相信她能带领你们创建一番事业,所以你们来了,这就是黄姐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是如此。” 她慨然笑道:“生活当中不乏实干家,而像黄姐这样的人,却少之又少。她们可以为了理想破釜沉舟,可以毕生为一个目标勇往无前……这一点很多人都无法做到,所以自打秀峰成立后,我每一天都心怀感激,感激黄姐创建了这样一个‘理想化’的世界,我也好,将来的玉佩玲也罢,这地方无意间给许多人提供了一条退路,因此,黄姐才是秀峰真正的精神力量所在,我只是一介俗人,甘愿帮她解决前进路上的荆棘罢了。” 李镇几乎为这番话酥倒。 “对不住,我前头的话太片面了,这世上少不了闻老板这样的能人,更少不了远山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否则我们的社会就不可能向前推进,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闻老板绝非一介俗人,您是一位实打实的强者——原谅我可怜的男性自尊心在作祟,从前我很不情愿将‘强’这个字眼用在女性身上。” “李经理倒是够坦率。”闻亭丽不由得笑起来。 李镇郑重其事把手伸向闻亭丽,同她握了握手:“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李镇,很荣幸与闻老板和黄老板这样的人物共事,良禽择木而栖,以后秀峰就是我的家了。” 二人说笑间,注意到顾杰一个人在楼底下吸烟,他大概是看到了楼上两人握手的这一幕,居然掐灭烟头,也相当隆重地对楼上做了个握手的手势。 闻亭丽微微地笑,她很清楚李顾二人这几日一直在观察她们是否有能力驾驭秀峰,她又何尝没暗中观察他们。 经过今晚的这番谈话,她开始相信自己和黄远山没有找错人,至少他们懂分寸,不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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