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帮人大概想不到,茶是端起来了,她却只闻了闻杯子里的茶香,一是她最近绝不在外面吃喝。 二来,她觉得那位侍者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那是一种强装镇定的慌张,别人未必能一眼看穿,可谁叫她是擅长演戏的演员,一开始她曾疑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趁人不注意把那杯茶倒在了楼梯底下的痰盂里,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到现在都没有丧失意识,反而相当清醒。 也不知这几个人把她抬到了何处,她很想悄悄睁开眼睛察看周围情况,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床边而来,像是有人抬着重物过来了,她忙又闭上眼睛装昏。紧接着,身边的被褥一陷,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她的身边。 那分明是另一个人!闻亭丽浑身一紧,情况似乎越来越诡异了,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 床边似乎围着好些人,倘若这时节她不管不顾跳起来逃跑,恐会招致更猛烈的袭击,不行,暂时还不能妄动。 只听床边几人齐声说:“老爷,太太。” 又有人进来了,而且是径直朝床边走来。下一瞬,闻亭丽感觉到对方在俯身仔细打量自己,她素来对自己的表演功力很有信心,料定对方看不出自己在装睡。 不出所料,对方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楼下那帮记者都通知好了吗?” 咦,这人声音怎么这样耳熟? “放心吧老爷,都安排好了。” 另一人犹犹豫豫地说:“老爷,这会不会太冲动了些?我们要报复闻亭丽,又何必把麒光牵扯其中呢?” 闻亭丽一惊,果然是乔太太两口子! “要的就是让麒光牵涉其中,想要外界不怀疑到我们乔家头上,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回头我会跟麒光好好解释的。他是个男子,即便跟女人一同登上报纸,也是无伤大雅。 再说了,你不是早看出他喜欢闻亭丽么?经此一事,想必陆世澄也不会再要这姓闻的了,也算是间接成全麒光一把。” “可是——” “少啰嗦!我一想到她怂恿宝心离家出走,就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如今只是拍几张照片发几篇新闻,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要不是不希望我们乔家沾上一身腥,真想直接把她扔到黄浦江里喂鱼。还不快把这贱人衣服扒光,把她扶过去一点,让她贴到麒光身上。” 有人开始摆弄闻亭丽,闻亭丽暗中蓄足力气,就要趁其不备给对方一拳,偏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房中的人慌作一团,有人撒开腿想跑。可是来人个个身手敏捷,一下子就将他们制服在原地。 混乱中,有人快步走到床边,脱下外套,俯身将一件衣服严严实实盖在闻亭丽身上,确认她身上没有什么外伤,迅速将她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沙发上。 闻亭丽闭眼闻着这人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下来。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恐惧。 “陆、陆公子,这是一场误会。”乔太太在那边结结巴巴地说。 陆世澄霍然起身,薅住乔老爷的衣领将他重重打翻在地。 “老爷!”乔太太惊叫。 陆世澄将乔大爷一把揪起来,再给他一拳。 两拳下去,乔老爷脸上便开了花,陆世澄还要再出手,高庭新慌忙拉住他:“世澄,消消气,够了够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陆世澄抓着乔家大爷的前胸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低而缓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我不管,今后你们再敢碰她一下,我会让你们乔家永无宁日——” 他的语调不高不低,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犀利、冷酷、让人无地自容。 很快,乔太太便大受刺激,愤怒而无力地大哭起来,乔家大爷更是气得嗓音直颤: “你、你小子别仗着陆家现在得势,就无法无天!你这是在威胁我?告诉你,我们乔家不怕你!” “你大可以试一试。”陆世澄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却让乔家大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乔立邦从来不做违心之事,你怎么不问问她都做了什么——” “爹。”又有人闯进来。 乔太太如见救星。“杏初……你来得正好。” 陆世澄面无表情等在那里,似在挑衅,又似在等待。 乔杏初为他目光里射出来的锐利寒意所慑,不由得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因为闻亭丽。”乔太太哭道,“我们最近才知道宝心是在她的撺掇下离家出走的,你爹气不过,就想给闻亭丽一点教训,没想到……” 乔杏初厉声打断乔太太:“爹,姆妈,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清楚吗?逼宝心出走的,不是别人,正是乔家人自己! 当初要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她嫁给周家少爷,她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吗? 但凡我们这个家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宝心会舍得远走他乡?闻亭丽不过是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宝心自己也说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闻亭丽曾屡次三番给她汇钱——” 乔家大爷抬手就甩自己儿子一个耳光,乔杏初梗着脖子看着自己父亲。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陆世澄对他们乔家父子的争端毫不感兴趣,径自回身朝沙发边走去。 乔家大爷一腔怨气无处可发,对着陆世澄的背影冷声笑说:“你以为你就不会被她耍得团团转?最开始,这姓闻的主动诱惑我们杏初,此事秀德女子中学的学生们个个可以作证——” “再后来,因为我们不同意她跟杏初的事,她又跟麒光眉来眼去,搞得麒光对她至今念念不忘。可是她一看见你,就二话不说就把麒光甩开!” 他大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我早就令人把她的底细调查清楚了,黄金公司的刘梦麟对她有知遇之恩,可她说跳槽就跳槽,她还极懂得笼络人心,潘太太、董沁芳、高小姐,个个都愿意为她效劳…… 最近她为了给自己的新片拉投资,又搭上了葛小姐!像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你就不觉得可怕么? 男人、朋友、老东家、乃至情敌,统统是她向上爬的梯子,枉你陆家家大业大,你陆公子在她眼里,恐怕也只是她脚下的一个台阶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恨不得从陆世澄怀里跳下去与姓乔的大辩一回。 恰在此时,陆世澄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你比她高贵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评断她的人生?!” 乔家大爷愣在那儿。 “野心?”陆世澄嗤笑一声,“她为什么不能有野心?想来在你乔大爷的心里,世上的人大致分为几等,你自诩为「上等人」。 所以看不起「下等人」,但凡下等人聪明一点、努力一点,就要斥之为有野心。 说到底,那不过是因为这样的人会令你照见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罢了,可惜她越走越高,你无计可施,只能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她的人品,不这样做,你就无法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我真可怜你。” 乔家大爷和乔太太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空前愤怒和羞辱感让他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人告诉你们真相么?你们从来就只是她脚下的泥。”陆世澄眼里满满都是轻蔑和嘲讽,说话间,似有似无看一眼床上的孟麒光,“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一星半点!只要她愿意,全世界都可以是她脚下的阶梯。” 屋子里鸦雀无声。 闻亭丽心里甜极了,忍不住悄悄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向陆世澄看去。 当陆世澄说到最后一句时,一直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孟麒光,突然微微收拢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注意到,乔杏初一直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陆世澄。 就这样,她将各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怀着一种奇妙的骄傲情绪,重新闭上眼睛。 陆世澄将外套包住闻亭丽的头面,就那样横抱着她走出屋子。 高庭新追出来:“守谦,走这边。已照你的交代把那帮记者都清走了,这边下楼保证没人看见。真是对不起,你们两个大忙人来我们高家贺寿,却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 …… 诚如高庭新所说,后门的这条小路一个人都没有,隐隐听见几句欢声笑语,都是从前院的方向远远传来的,走着走着,她听见他在头顶的方向说:“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吧?” 她忙将自己的脑袋钻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在你动来动去偷听的时候。” 闻亭丽不再说话,就那样默默望着他,眼睛里有如藏着一斛星星,亮晶晶的满是爱意。 但她仅仅老实了一会,就把脑袋缩回外套重新藏起来,一双手却煞有介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陆世澄:“找什么?” “曲奇,我饿了,给我吃一块。” “今天没有。” “我不信。” “真没有。” 她找得愈发起劲了,陆世澄一时腾不出多余的手来阻止她:“别乱摸,在裤袋里。” 她噗嗤一声笑起来,将手探入他的裤兜。不一会,外套底下就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陆世澄听着那动静,心里猫爪似的,双眼依旧警惕地直视前方,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弯:“真像只大猫。”
第98章 过两天, 闻亭丽在大华酒店803房间见到了乔宝心。 乔宝心黑了,也瘦了,但气色非常好, 整个人精神奕奕。 对着闻亭丽, 她一度只是沉默,揽着她看了又看,黯然说:“还好你没事,我哥已经把前晚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们乔家真是没脸,我替我父亲向你道歉。” 闻亭丽很体谅地拍拍宝心的手,在自己那对异常强势的父母面前,宝心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唯有承受痛苦。 她拉着乔宝心在床边坐下:“你先告诉我,前些日子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我记得你说过寒假前不回上海,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乔宝心看她神色警惕,也跟着慎重起来,想了想说:“说起来是很偶然的一件事, 我们学生会有位学姐是上海青浦人, 上礼拜团契结束的时候, 突然在大家面前拿了一张火车票出来,说是自己要回家看望生病的父亲, 不小心多买了一张,早上换衣服时才发现,现在退又不好退, 就问我们有谁要这张票。” 她原就在犹豫要不要回来陪母亲过生日, 难得有人同她一道回上海, 马上要了这张票, 学姐只收了她一半的票价。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奇怪的,闻亭丽沉吟片刻:“那日我们明明约好了在高公馆附近的戏梦咖啡馆见面,为什么你又临时改约我来酒店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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