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欢呼。 闻亭丽拍着胸脯笑道:“绷了这些日子,总算敲定了一件大事,今晚大家放松放松,我去买饮料。” 其实她想趁便在外头给陆公馆打电话,她到香港都十多天了,陆世澄还是消息全无。 最令她不安的是,昨夜她做了一个顶奇怪的梦,梦里她站在大生药厂的门口,明知道陆世澄就在办公室里等她,可是走来走去,就是找不见他那间办公室,最后她急得直喊:“陆世澄——” 惊醒时是半夜时分,她坐在黑漆漆的夜里直喘气,心房处空荡荡的,仿佛凭空缺了一大块。之后她再也没能睡着,暗想,今天无论如何要跟陆世澄联络上。 谭贵望和曹仁秀怕东西太重,忙跟闻亭丽出来,路上,谭贵望兴奋地问闻亭丽:“闻老板,你早料到艾菲琳的老板会同意我们的条件?” “从你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艾菲琳那间摄影棚条件好不好?” “当然好啊,好得无可挑剔。” “这样好的条件,却有整整三个月的空档期,说明什么?” “他们的摄影棚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受欢迎?” 闻亭丽笑笑:“本地的小型电影公司无法接受小菲利普的开价,小菲利普也看不上这些电影公司的影响力,双方处于胶着状态,机器越放越不值钱,每年还得请人来维护保养,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小菲利普。 好不容易有新的电影公司南下,还是秀峰这样有一定口碑的电影公司,你猜他还坐得住吗?一旦他主动联系我们,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三成。” 谭贵望气笑道:“我说呢,亏他还那样傲慢,尤其是他手底下那个罗便臣,话里话外都是一副没听说过秀峰的语气,搞得我和小曹都快没自信了。” “做生意的为了逐利,往往不肯泄露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也无可厚非,不过——” 闻亭丽扬了扬秀眉,“只要我们自己认可自己的实力,话语权便始终在我们自己手上。倘若明明是珍珠,被别人打压几句,就把自己当作塑料珠子贱卖,那才是人间惨剧呢。” 曹仁秀和谭贵望心服口服。 买完东西,闻亭丽在路边找了间电话局给陆公馆打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打给邝志林的寓所,也无人应声,回去的时候小曹和谭贵望叽里呱啦讲个不停,闻亭丽一路只是沉默。 进屋后,曹仁秀大喊:“我们回来啦,闻老板买了好些菜,今晚有鱼和排骨吃了。” 可是众人并没有欢天喜地迎上来,个个脸色都极不对劲,就连平时最爱说笑的高筱文都很沉默。 闻亭丽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眼瞥见月照云悄悄在那边藏什么东西,忙冲上去抢下来。 那是一份报纸,闻亭丽盯着上面的标题,半天都没动静。 “怎么了?”谭贵望和曹仁秀走到闻亭丽身后,一望之下,顿觉眼前一黑。 【昨夜大生药厂发生火灾,商界巨子陆世澄葬身火海。】 两人惊恐万分,一目十行往下看。 “昨夜,陆家名下大生药厂突然发生爆炸,现场火势凶猛,足足三个小时才扑灭,事后于现场找到十几名名男子尸骸,其中一位正是南洋鸿业的陆小公子陆世澄先生,据案发时的目击者声称,事发时曾看到陆世澄与那位前一阵被逐出家门的陆三爷争执。 故此推测另一具尸首很可能是陆克俭,尸首上的翡翠首饰残迹亦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剩下的十余名遇害者,正是日本军方的人——” “起火原因仍在调查中,陆公子爱国心切,大生药厂由他一手创办,抗战爆发后,该厂已陆续为前线送去无数箱急救药品,日方对其早已虎视眈眈。 如今迁移工作尚未完成,陆公子便惨遭横祸,这分明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本报痛惜不已,扼腕不已,呜呼哀哉!” 短短一篇头条新闻,字字诛心。曹仁秀生怕闻亭丽倒下,惶然扶住她的胳膊。 不料闻亭丽一脸轻松推开曹仁秀的手,笑着说:“假的,别信,这种假新闻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我都看烦了,真是讨厌。” 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月照云抹了下眼圈,上前扶住闻亭丽,闻亭丽抽出自己的胳膊:“好好地扶我做什么?月姐,连你也把这样的假新闻当真?” 她脸上堆满笑容,随手把买来的饭菜都堆在桌上,自顾自走到盥洗间去洗手。 黄远山和丁小娥亦步亦趋跟着她,闻亭丽一脸莫名:“都说了那是假新闻,我才给陆公馆打过电话,陆世澄已经在来香港的路上了。” 她不容分说把房门关上,可是紧接着,里面就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小桃子仿佛有预感,跑到门前拍打房门:“姐姐。” 众人慌忙把门踹开,就见闻亭丽倒在水池边,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出来。刚好附近有家私人诊所,高筱文连拖带拽把大夫请到家里。 晚间,闻亭丽终于苏醒,醒来后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就要掀被下床,黄远山吓得忙按住她:“去做什么?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我没事。”闻亭丽看着黄远山, “不但我没事,陆世澄也会没事的,我认识陆世澄这么久,从来没看他不守信用。他一定会来找我的,黄姐,你相信我。” 黄远山喉咙直发紧,忙别过头去擦眼泪,她没敢告诉闻亭丽,不只《民乐晚报》刊登了陆世澄遇害的消息,《沪江报》、《大申早报》,甚至本地的《华商报》等权威报纸都陆续证实了这一消息。 《沪江报》上面甚至刊登了火灾现场的物品照片,有块手表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可从那烧剩的金属圈形状来看,还是能认出是陆世澄常戴的那块,那是很独特的款式,她跟陆世澄也算打过多次交道,这一点她敢确定。 最可怕的是,就在刚才,董沁芳打来电话说,陆老太爷好像因为受打击太严重,已经一病不起,这消息目前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但报上很快会刊登相关新闻。 她不敢想象,闻亭丽究竟要花多久时间才肯面对现实,接下来几日,没有人敢在闻亭丽面前提这件事,闻亭丽自己也绝口不提,她甚至不肯再接触报纸。 表面上,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大早就如约去找菲利普签合同,回来后便跟月照云讨论《雁南归》的剧本创作事项,下午又跟高筱文去跟本地几个百货公司的股东打麻将、学粤语、交朋友,席上妙语连珠,几位太太都对她一见如故。 晚上回来后,她又陪小桃子讲故事。 她是那样忙,忙到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忙到谁跟她说话都没空听。 有时候却睡得过分的早,不到八点就躲到房里睡大觉去了,不管谁敲门都叫不醒。 没人可以劝她,因为她是那样镇定自若。不发泄,不倾诉,所有的情绪都被她自己严严实实捂住了。 没两天,菲利普那边准备好了,秀峰这边便带人正式进棚补拍《抗争》,这下子,闻亭丽更有理由忙了,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菲利普那个叫罗便臣的经理突然跑进来说:“闻小姐,上海有人来找你。” 闻亭丽霍地起身,一不小心就踹翻了脚下的凳子。 “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他在会客室等你。”眼前哪里还有闻亭丽的影子。 她以旋风般的速度跑到会客室,进去一看,脸上的惊喜之色瞬间凝固了。 不是陆世澄,那是邝志林。他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面色憔悴不堪,活像大病一场。 “闻小姐。”闻亭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故人重逢,她却丝毫没有喜悦感,只有满腔的恐惧,邝志林开始对她说话了。 可是他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听也听不清楚。 渐渐地,她好像听懂了一点: 还在找,陆家的族人也正想办法往上海赶,但基本上已经希望渺茫了。 是陆三爷跟日本人害的。 陆三爷早年在日本留过洋,认识一些日本军官学校的学生,上次日本人攻打北平,陆克俭凑巧认出了其中两人,他便以大生药厂为投名状,要求这两个日本人帮他将陆家在南洋的掌事权夺回来,事成之后,他回南洋执掌陆家,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产业全部献给日本人。 事发当晚,陆世澄在厂子里指挥迁移事项,陆三爷带着一大帮日本兵去大生药厂找陆世澄的麻烦,大概是因为脱身无望,陆世澄便引爆了事先藏在库房里的炸药。 陆克俭和日本人当场被炸成肉块,但相应地,陆世澄也没能逃过一劫。等到邝志林闻讯赶到,现场已是一片火海。 所以报纸上没有写错,陆世澄真的死了。 但闻亭丽不信,一点也不愿意相信。 可对她说这话的是邝志林,这个人几乎是看着陆世澄长大的,他不会连陆世澄的东西都认不出来。 不,内心仍有一股强大力量支撑着她,她不相信他会食言,他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 邝志林低声啜泣:“现在陆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和程律师坚持不肯宣布澄少爷的死讯,陆老太爷目前已经无法理事了,而一旦宣布澄少爷的死讯,南洋那边立刻会引起大的骚动。 所以要尽量拖延,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场没有一点痕迹能够证明澄少爷还活着。” 他强行打起精神,将自己带来的一个手提箱放到闻亭丽面前。 “这是澄少爷先前放在我处的,他担心自己坐船来香港的途中,闻小姐会有什么急事找他,就提前放了一笔钱款在我处,必要时一起汇给你。” 那似乎是很大的一笔钱,但闻亭丽的灵魂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另外,这是澄少爷的部分遗物,我想,闻小姐说不定想留作纪念,就一并带来了。” 「遗物」两个字,一下就刺激到了闻亭丽,她猛地转过头,定定看向箱子里的东西,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烧焦的手表。 “都在这里了?” “什么?” “火灾现场找到有关他的遗物,都在这里了?” “是。”邝志林声音在发抖。 闻亭丽埋头对着皮箱翻找起来,翻着翻着,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他没有死!” 邝志林仿佛没听懂。 “我说陆世澄没有死!” 她的表情是那样冷静,两眼明亮有神,整张脸都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一边说一边举起自己的右手给邝志林看: “出来前,我送了陆世澄一枚铂金指环,他将它戴在左手的中指,他告诉我,他会一直戴着它,而这堆遗物里没有这枚指环。” 邝志林满脸震惊地看着闻亭丽,但渐渐地,震惊被狂喜所替代。 “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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