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这才明白陆世澄这是打算亲自送她出去,她心中一喜,假装矜持走上前:“谢谢陆小先生。” 陆世澄等她上了车,一脚发动油箱,驱车朝花园外驶去。
第21章 车厢比起花厅,自是局促不少。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闻亭丽连头发丝儿都变得老实了。 她能听到陆世澄的每一次呼吸,那轻缓的声息,在极短的距离内被无限放大。 空气里仿佛流淌着一种看不见的发黏液体,把闻亭丽身上那些活泼的小关节紧紧黏住了。 她不大敢动。 但她脑子可一刻没停。 这次她算是败北而归了,但她总得为下一次接近陆家制造机会。 可惜她已是黔驴技穷,这样短的时间内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还好脑子转动时不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然陆世澄准会被闻亭丽脑子里的声音吵得没法专心开车。 车厢里虽然没点灯,陆公馆的路灯却迎面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影擦着车身飞快流过,视野也跟着忽明忽灭。突然眼角有什么东西极亮地一闪,闻亭丽目光溜过去,原来是陆世澄的袖扣,那东西小如银球,被路灯照得灿烁无比。 闻亭丽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她轻轻咳嗽一声,接着又是第二声,像是被晚风呛着了。 陆世澄在镜子里望了望闻亭丽。 闻亭丽歉声说“抱歉”,一边继续咳嗽,一边低头在书袋里找手帕,她知道自己的咳嗽和哭泣都是绝技,任谁都听不出是装的。 找了一回没找到,闻亭丽不得不把自己的书袋抬高一点,以便继续对着路灯找,结果一个“失手”,书袋碰巧跌落到两个人的脚边。 闻亭丽忙俯身去找,陆世澄一记刹车把车停住,恰在此时手帕找到了,闻亭丽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将书袋捡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接下来只异常安静地端坐着,仿佛已经努力屏住了咳嗽, 陆世澄等了几秒,看她不再找东西了,这才重新发车一径开到公馆门口。 门房过来帮忙开门。闻亭丽说:“谢谢陆小先生。” 下车之后又鞠了一躬,未作停留,转身就出了陆公馆。 刚出去,就听到门内油门响,陆世澄果然很赶时间,微微向她点点头,转动方向盘沿着原路开回去了。 一刻也没多停留。 闻亭丽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就那样望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半晌才耸耸肩,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学校坐电车。 回到慈心医院,闻亭丽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先到一间公用电话亭给厉成英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等候的间隙,闻亭丽黯然望着对面的慈心医院大门,往常这个时候,邓院长要么在四楼办公,要么在病房里查房,现在却…… 厉成英接起电话。 闻亭丽握紧话筒小声说:“我刚从陆公馆出来……嗯,是一张报关单,负责报关的洋行名字是‘敦普儿’货栈……其他的我没看见。” 第一次做这种事,她不知不觉紧张得出了一点汗,回到病房,她把那枚金光灿灿的奖章给小桃子瞧, 小桃子用胖胖的手指头挨个指点奖章上的字,嘴里咿咿呀呀。 闻亭丽听得直发笑,捉住妹妹的手教她:“傻小桃子,这个字念育yu。” 周嫂表现得比上回闻亭丽得话剧大赛冠军还要高兴:“先生您看这奖牌,这可是学校发的,要不是读书顶用功,也得不了这头一等的奖,不枉这孩子每天温书到深夜。” 当晚闻亭丽跟周嫂换了个班,周嫂在医院跟陪护照看闻德生,闻亭丽则带着小桃子回新租的房子里住。 姐妹俩梳洗完,闻亭丽找出个小球让小桃子抱着玩,自己坐在灯下给每一件贴身小衣的内里仔仔细细缝上小口袋。 口袋刚好能放下那张支票和银票卷成的小卷筒,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缝好后,闻亭丽对着这堆票子满足地叹口气,加上新得的这张支票,现在她有整整三千大洋的家当了。 她指着陆世澄签的数字给小桃子看:“认得么,这是八百大洋,姐姐赢回来的,棒不棒?” 小桃子高高举起手里的球:“姐,棒。”嗓门又清又响,就像嘴里藏着一只小哨子。 “嘘,嘘。”闻亭丽吓得忙用食指放在嘴唇上,乔太太租的这房子又破又挤,门板尤其薄,夜晚邻居咳嗽一声这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个,闻亭丽才不放心把钱放在家里。 把钱藏妥之后,闻亭丽探手从书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小包东西,这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自上回搬家她就将这包东西收在书袋里随身带着。 打开看,里面是零星几件首饰,小小的翡翠耳坠、金戒指、金镯子…… 小桃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摸摸这、摸摸那,嘴里叽里咕噜数着数,当发现只有四件首饰时,小桃子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是不是想问姆妈的项链哪儿去了?”闻亭丽小声在小桃子胖鼓鼓的腮边问。 小桃子一拍手:“项链呢?” 那块金刚石虽说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却是母亲生前最昂贵的首饰,金刚石下面还定做了一个桃心项坠,里面嵌有母亲的一张小相。闻亭丽每回思念母亲的时候就会趴在床上看项链里的照片,所以小桃子对那条项链印象最深。 “别担心,它很快就会回来的。”闻亭丽神秘兮兮在小桃子额头上点了点,打着呵欠歪到床上翻了个身,摊开双臂对着天花板充满信心地说。 次日上学,闻亭丽胸有成竹等消息。 结果失算了,并没有任何陆家人过来找她。 第三天依旧如此。 闻亭丽有点沉不住气了,正所谓兵行险招,她要不将项链故意遗落在陆世澄车上,如何有机会再跟陆世澄搭上话,可是那天晚上那样黑,万一项链从座位上滚到某个旮旯角,陆世澄发现不了也不奇怪。 闻亭丽越想越觉得肉痛,正当她琢磨要不要主动上陆公馆讨要时,有人过来找她了。 傍晚放学出来,闻亭丽照常去挤电车,忽见对面马路有个人冲自己招手。 “邝先生?” 邝志林立在车边,含笑看着闻亭丽走近自己。 “闻小姐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您这是……路过这儿?” “下午务实有个董事会要开,我替陆小先生过来一趟,对了闻小姐——”邝志林笑容不变,目光却一下锐利起来,“你最近可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一诧,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前颈:“咦,您怎么晓得的?” 邝志林不动神色望着闻亭丽,凭他怎么看,闻亭丽脸上的诧异之色都毫无破绽。 闻亭丽暗中早已拿出了平日在舞台上十二分的演技和精力与其对抗。 就这样对峙了一阵,邝志林突然微笑道:“敢问闻小姐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恍然大悟:“难不成那天晚上落在陆公馆了?是一条项链,里头有我母亲的照片,是不是被您在陆公馆捡到了。” 邝志林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个红丝绒小包。 “瞧瞧是这根么?” “呀,真落在陆公馆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劳烦邝先生专门跑一趟。” “不碍事。”邝志林的笑容无懈可击,“我只是有点纳闷这条项链怎会跑到陆小先生的车上去了,据听说,那晚闻小姐明明是去领奖的。” 闻亭丽的背上悄然冒出一层冷汗,脸上却丝毫不露:“噢,我坐陆小先生的车出来的,我当时在车上找手帕来着,许是不小心把东西从书包里带出来了。” 当着邝志林的面,她无限珍重地吻了吻那条项链,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绝对发自肺腑。 邝志林好一阵没吱声,闻亭丽知道他在审视她,但越是邝志林这样的人精,越能够想明白一个道理,假如她有心找借口接近陆世澄,早在上次受枪伤时就会赖上来。 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上次她什么也没有做。 无论是住院期间,抑或是出院后,不管是在邝先生跟前,还是在那位陪护面前,她都从未打听过陆世澄的事,即便过后辗转借用了邝先生的力量,也是因为差点被米歇尔开除不得不如此。 这其中的种种,邝志林想必也十分清楚。 为了进一步打消邝志林的疑心,她干脆又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平日我总是把它们放在书包里随身携带的。” “把首饰放在书包里?” 闻亭丽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绒袋,当着邝志林的面把项链收进去。 邝志林眼底的狐疑顿时被惊讶所取代, “我父亲还在住院,我不放心把这些贵重物品放在租的房子里。”闻亭丽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邝志林表情稍松,口吻却依旧很公式化。 “难为闻小姐如此懂事,不过下次可要加倍当心了。” “真要谢谢您。”她趁势从口袋里掏出上回的戏票,“礼拜天晚上黄金剧院要搞一场开业周年庆典,请了黄金影业的大明星段妙卿、沈莺莺上台表演现在外头许多人想抢门票,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两张头等包厢票,这两张票送给您。” “多谢闻小姐的美意,不过不必了。” 闻亭丽难掩失望之色:“上回我代表务实女子中学荣获冠军,所以剧院也为我安排了一场演出,不巧米歇尔副校长要去杭州,所以当晚没空莅临,倘若邝先生能和某位校董能来捧场,学生会感到万分荣幸的。” 大约是话里的“务实学生代表”打动了邝志林,这次邝志林思索了一下:“实在是不凑巧,这礼拜六我得帮忙筹备一次拍卖义演,为这事,邝某整个周末都有许多事要忙,这样吧,我跟其他校董说一说,届时一定派代表前去观看闻小姐的演出如何?” 说完这话,邝志林自顾自笑着点点头上了车。 闻亭丽擦了擦头上的汗,到电话亭给厉成英打电话,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又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过去。 “包律师。”闻亭丽开门见山,“您查一下礼拜六晚上上海什么地方有拍卖义演。” 两分钟后,包亚明的声音再次从电话那头传来:“南洋工商联盟上海分会为筹备物资搞了一场小型晚会,地址在金神父路花园坊,听说邀请了不少达官丽姝,陆家是南洋工商联盟会主席,想必是这次晚会的主办人之一,怎么,陆世澄那边有动静了?” 闻亭丽唔了一声:“当晚陆世澄和邝志林都会露面,我们这边要不要早些做准备?” “礼拜六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包亚明沉吟,“这样吧,我打听打听当晚都邀请了哪些宾客,假如有文艺界的人士参加,我想办法帮你弄一张入场券如何?” “恐怕不行……这等义卖晚会通常不会邀请一个穷学生入场,倘若由您强行帮忙弄票子,只会暴露我跟曙光律师事务所关系匪浅,不如这样,我那份拍戏的合同您应该已经看完了,明天我就拿着合同去找黄经理,趁这机会向黄经理讨一张入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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