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老师,这位就是你说的男朋友吗?” 早上帮别枝搬过东西的大三男生刚领完新生回来,路过棚下,表情复杂地问。 别枝卡壳。 “男朋友?”费文瑄回过头,镜片在太阳下微微反光,很快他就心领神会,“原来你已经跟你的学生们提起过我了?” 别枝:“……” 想死。 然而这个场面下,不承认等同于自掘坟墓。 别枝只能调动起自己全部的忍耐力,逼迫自己弯眸,含笑点头:“嗯。” 又有几个女生凑过来:“哇,那老师你和你男朋友的感情一定很好吧,他还专门来给你送饭哎,我们都跟着沾光。” “老师,你们认识多久了啊?” “我猜是校园恋爱,老师这么漂亮,男朋友这么帅,肯定很早就锁在一起了!” “好羡慕啊,我也想有专门来给我送饭的男朋友。” “……” 新生报到日,又名别枝渡劫日,就在这持续了大半天的八卦里,将天光慢慢挽作了暮色。 流云晚归,华灯已上,校园中的夜色似乎也在暑夏的潮闷里被酵得稠厚。 在这夜色里,一道清拔修挺的身影,踏上了东阶梯教室楼的楼梯。 教学楼前的灯光下,凌乱交叠的影子一晃。 出楼的两个学生和入楼的那人擦肩而过,下了两级台阶,其中一个才猛地停住,回头。 同伴疑惑:“看什么呢?” “刚刚过去那个人,”女生回头,激动难已,“我靠他好帅啊!” “啊?哪个?” “就刚刚灰色卫衣,牛仔裤那个!” “?” 楼内。 庚野单手抵着手机,指骨将黑色金属机身扣在耳旁,他靠墙支着长腿,漆眸懒散地睨在对面电梯门顶的数字上。 耳边,手机里的林哲正聒噪:“你定的接风局,你说的今天不过凌晨12点谁都不准走,结果最后就你丫先翘局了!说,大半夜的,到底干嘛去了?” “散心。” 望着从2变1的数字,庚野漫不经心地收直起上身,朝敞开的梯门走去。 “你他妈开着我的车,定位上这都出去快10公里了,大晚上9点,你这是要去花果山散心啊?” “山海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院系迎新宣讲。” “……什么玩意儿??” “你不懂,”庚野嗤之以鼻,“文盲。” 林哲:“?” 事实上他不太用懂,有耳朵就行—— 某些人沉寂了多少年的,骨子里那种带着十足攻击性的张扬劲儿,就在这会,隔着手机都能听出来,正从他微低哑的嗓音里一点点往外冒头。 不是消沉,是躁动,隐忍又晦暗难言的亢奋。 压都压不住。 能勾出他这股子劲儿的,林哲平生就见过那一个。 “庚野,你听我说,祁亦扬今晚说的那都是醉话,屁话,什么报复不报复的,没必要,都过去了,咱们不计较——” “叮咚。”电梯到达的铃响声刺穿了沉默。 林哲心一横,咬牙:“庚野,你是不是忘了,七年前你是怎么才熬过来的。” “……” 像极了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在炎热盛暑里兜头浇下,连他眼底那些亢动的焰火也一并熄灭。 庚野僵停在打开的电梯门前。 冰冷的金属梯壁内映着青年修长的侧影,空气沉静而死寂。 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流转,在梯门再次关合前,一只凌厉瘦长的手抬起,轻慢而无声地抵住了它。 庚野踏出电梯。 炽白的灯火映过他散碎额发下漆黑的眼,但也只一瞬,阴翳便取而代之,拓落在了他清挺的鼻梁旁。 “我没忘,也忘不了。” “那你还去干什么?!” “……”庚野停在走廊里,抬颈,隔着后门的窗望进了那宽阔明亮的阶梯教室内。声控灯在他身遭寂下,如星辰也熄灭的长夜。 几秒后,黑暗里有人蓦地笑了。轻慢却沙哑。 “要债。” 林哲来不及再质疑。 电话挂断。 教室后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送水工人拎着空了的纸箱子,从教室内欢欣又喧嚣的鼓掌声里走出来。 主持人声音在他身后隐约:“……让我们欢迎别枝老师为新生做宣讲……” 那个曾在唇齿间咬碎过无数遍的名字,叫庚野喉结沉沉地滚了下。 “砰。” 送水工没看见走廊昏昧里站着的人,出来没两步就撞在了庚野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见您……” “没事。” 庚野刚要收回视线,就瞥见了对方头顶那只能将脸遮下一半的棒球帽。 他眼神一停:“……帽子,多少钱。” 送水工人不解地扭头,对上了这个站在走廊上,昏昧间难辨容颜的青年。 “啥?” 一分钟后。 阶梯教室的后门在无人注意里打开又关上。 一顶破旧的黑色棒球帽遮住了进来那人上半张脸,只露出折角凌冽分明的下颌线。 磨损得边缘起了线头的帽舌,被只冷白修长的指骨压低了,那人弯腰,坐进了最后一排最外侧的空位。 紧挨着的女生先是不悦地回过头要说什么,不过在话音出口的前一秒,就生生被她眼底的惊艳压了回去。 一两秒后,女生假装淡定地别过头,同时另一边的手狠狠拽了拽里面的人,示意她也往座位外看。 散漫折膝撑着长腿的青年靠在座里,像是毫无察觉。 他只掀起了长睫,眉眼间不见情绪,就连平抿的薄唇都色冷得透几分淡漠。 唯独帽舌下压藏着的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讲台上的女孩。以及她身后PPT上,展示着她过去七年,金光闪闪的留学履历的自我介绍页面。 里面的每一行字似乎都在告诉他: 她舍却他而踏上的那条路,确实是光鲜亮丽,花团锦簇。 “哎,你也是为我们别枝老师来的吗?” 身旁,一个女生压得低低的声音响起来。 “……” 庚野漠然垂眸,侧望过去:“也?” 掌声恰盖过了庚野低压下去的那个字音。 女生趁着教室里的喧嚣俯近:“建议你早点放弃吧——我们别枝老师已经有男朋友了。学姐说今天中午,她男朋友还专门来学校给她送午餐呢!” 庚野唇角抬了下,似乎是个笑,却又透着寡冷的嘲弄。 “是么。” 以为庚野还不死心,女生再接再厉:“而且学姐他们打听过,别枝老师和男朋友都交往五年多了!感情关系非常稳定,说不定明年就结婚——” “咔哒。” 一声低而沉的金属声音,折断了女生的话音。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见青年指骨间被拨响的金属打火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那火机盖,在那人白得发冷的指骨间,似乎有点要被捏变形了的节奏。 —— 比起今天新生们听了一天的冗长宣讲,别枝的部分显得十分简洁。 前后不过十五分钟,就收尾结束。 散场后,别枝一边整理桌案上遗留的材料,一边耐心答复着新生们的问题。 手机震动不停。 那是四个班新生的好友申请正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消息列表里。 撑着最后一丝精力,别枝终于熬到了整个教室全都走光…… 讲台上,女孩身影一停。 阶梯教室最后一排,最外面还坐个男生。 黑色棒球帽上隐隐印着个logo,深灰色薄款卫衣被他宽阔的肩线撑起性感凌冽的弧度,一条腿折膝支起,有些散漫地搭在座位外,腿型长而直挺。 睡过去了? 别枝疑惑着走下讲台:“同学,阶梯教室十点后就要关了,你还是回寝室……” 话声消泯在那人指骨掀抬起的帽舌下。 别枝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庚野?” 要不是从未见过庚野这副说是大学生也毫不违和的打扮,那别枝一定以为自己是累出记忆里的幻觉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 “……” 抵着帽舌的手没放下,庚野指骨微屈,叩了下那顶边缘已经磨损到发毛了的棒球帽。 别枝此刻才看清了,棒球帽上的那个logo。 她记得这是一家桶装矿泉水企业…… 别枝一顿,想起什么,她微微滞涩地回过头,对上了教室角落里的那台饮水机。 饮水机上新装了一桶桶装矿泉水。 跟庚野帽子上的logo一致。 庚野懒抄着卫衣口袋,嗓音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回荡,听起来慵懒,漠然,毫不在意:“来送水。累了,歇会。” “……” 别枝僵在原地,莫名地觉着心里一阵阵的发刺发冷。 上回洗车,这回送水。他如今能做的、在做的,就只有这些么。 ……这算什么。 明明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他明明答应过她的。 明明—— 几乎悬于一线的情绪,在爆发前,被别枝生生抑了回去。 她胸口起伏,深呼吸,汹涌的情绪悉数压回,直到一滴不剩。 等女孩再次抬眸,望向那个似是全然无谓,冷淡又出神地靠坐在那儿的青年,只有她沁起薄红的眼睑还能泄出她方才一点情绪的余痕。 庚野原本在走神,为他听过后,就不停地盘旋在他耳朵里的她感情稳定进展又婚期将近的噪声。 不过此刻,他不由自主,眼神便叫女孩眼尾浸透的那一点薄红勾了过去。 帽舌下,漆眸晦深,像被雨洇开了的墨。 别枝并未察觉,她正用尽她的小心和适度,轻声问:“我记得,高中时候,你家里条件还是很好的,怎么……” 庚野醒回神。 ……他在盯着的是别人的女朋友。 这个认知叫青年抿得薄厉的唇角轻抬,像是嘲弄至极。 他撇开侧颜,脸不红心不慌,甚至带着种生死看淡的冷漠无谓。 “破产了。” 别枝呼吸都窒住,下意识上前一步:“怎么会——” “装什么。” 那人望着窗外浓稠的夜色,低嗤了声。 别枝僵停。 他长睫敛下冷淡,却未回眸,像是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唯有声线漠然,沉凉,如最凌冽不见血的剑锋,劈下一剑透心的清绝刺骨。 “别枝,你什么时候,又在意过我的死活?”
第10章 夏夜里的最后一点燥热,被这话锋劈得粉碎,满教室炽白的灯火如冰窟。 别枝在心里很轻地打了个寒颤。 是。 时至今日,她最没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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