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学读音时,稀里糊涂却又一本正经的天然呆,有点滑稽,也有点可爱。 “Baby girl.”他气音低懒,似笑非笑地促狭。 许织夏的个子,站摇椅旁边正好能看到少年帽檐下漂亮的脸,她眨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闭目养神的他,发出一声糯糯的疑惑。 “说你是条小尾巴。” 纪淮周漫不经心撂下一句,双腿支地,突然起了身,抬手拽着帽檐压正棒球帽,迈开长腿向外面走去。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突然觉得,养崽似乎还挺有意思。 许织夏忙不叠背上书包,跑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放慢了脚步,许织夏很容易就追上了他。 他没回住处,去了镇口的方向,那边是许织夏昨晚走丢的地方。 再远点儿有一家小卖部。 经过那面书画着“棠里镇”的马头墙下,那群男孩子又在踢球,他们比许织夏大不了几岁,力道没轻重。 嬉笑声中,一只黑白足球四处飞旋。 儿童院的噩梦席卷而来,许织夏脑海中反复出现Felix运着足球,阴森看着她咧嘴笑的模样。 许织夏心脏揪紧,双腿笨重,僵着不敢往前走。 握着他手指,力度下意识捏紧。 纪淮周回首,和许织夏对视上,还没来得及讲话,突然又被什么吸引,目光抬上去。 随即他就变了脸色。 纪淮周视线定格在许织夏身后不远处。 离镇口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座古禅寺,人烟少,香火不太旺,寺院门口冷冷清清。 黄墙外,静卧着台劳斯莱斯。 轿车一身亮黑,尊贵奢华,气质本就高高在上,出现在这古朴的烟火小镇附近便更突兀了。 车外西装革履的男子,正是钟遒。 纪淮周瞳仁的温度急剧冷却。 两分钟后,钟遒走到他面前。 “小少爷。”钟遒颔首向他问候,又讲了句“好耐没见”。 他们习惯用粤语或英文交流,许织夏一窍不通,但纪淮周在用粤语骂滚开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隐忍的恼火和反感。 “我们接您回去。”钟遒强调:“回英国,这是纪董的决定。” 纪淮周偏过头笑了下,回眸扯唇嘲讽:“低头就没劲了,老东西还是大义灭亲的时候最让人佩服,多威风。” “小少爷,事实上只要您肯——” “我不想讲两次。” 钟遒欲言又止,不由环顾周围环境。 白墙黑瓦,小桥流水,质朴又苍老,实在是个乡野之地,同纪家在世界各地的别墅庄园比起来,说是石头比金子,玻璃比钻石,都显得高攀。 就算不曾被领回纪家,但他从小也是养尊处优,用真金白银养出来的。 纸醉金迷长大的公子王孙,怎么受得了这里的粗茶淡饭。 钟遒语重心长道:“您一人住在这地方,淮崇少爷得知了,一定会心疼的。” 纪淮周眸心闪过冷光,暗暗攥住了拳头。 “淮崇少爷亦希望您回去。” 许织夏的脑袋挨在纪淮周腰边,钟遒说着,在许织夏身上落下耐人寻味的一眼,似乎对他私下养了个小女孩儿的事情感到荒唐。 太不成样子。 但钟遒没声张,只又说道:“您难道不想如过去那样,同淮崇少爷一起生活吗?” 钟遒接连的几句话像刻刀,一笔一笔在纪淮周的骨头上刻下宽恕二字,想让他的身体学会这个词。 纪淮周垂着眼,面上一片冷漠与平静。 却没再说一句狠话。 下午三四点钟橙红的光照透过河面,透过树梢,拉长了人的影子。 谁家开着电视,电影频道放出的上海滩伴奏扬声而来,格外清亮。 那个年代国语版的配音腔吐字圆熟,张国荣饰演的许文强隐姓埋名,正说着不能宣之于口的台词。 “我对上海来说,只不过是个过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会离开这里……” 许织夏心脏不安地跳着,头几乎快要埋到纪淮周后腰。 不安的可能是近处男孩子们依然在踢的球,也可能是因无知粤语而产生的对命运未知的恐惧。 许织夏太过局促,都没留意到那位古板大叔何时离开了,再回神,少年已经走远了两步。 “跟上啊。”纪淮周懒声回眸,逆着西沉的日光,眼眸半阖,看不出他当时的心情,只在给她起绰号时,能听出些不着调的痞里痞气的口吻。 “小尾巴。”
第11章 海棠依旧 那位叔叔是谁,他们讲了些什么,许织夏不得而知。 蒙在鼓里有时候是一种幸福,这个道理,等到多年以后许织夏明白时,桩桩件件都已覆水难收。 但至少现在,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他唤一声,许织夏便立刻跑过去,回到他的身边,又成了条黏着他的小尾巴。 师傅踩着三轮车出现,踢球的男孩子们一看见,就都欢腾地追上去,拦住他,闹着要吃糖人。 从小卖部原路返回的时候,那条巷子口,师傅已经支好了摊子,男孩子们全围着他。 铜锅里熬着焦黄的糖浆,师傅铜勺为笔,在大理石面板上绘画,一缕一缕的糖丝构成线条轮廓,小铲子一铲,竹签上便有了匹活灵活现的骏马。 “范叔叔我要一条大龙!” “陶思勉!我先!” 许织夏攥着纪淮周腰际的衣服,另一只手捏着他给买的小面包,鼓着脸颊嚼啊嚼。 经过时,她看见了男孩子手上的骏马糖画。 那些童年里闪闪发光的惊喜,许织夏都不曾有过,空气里有糖浆丝丝的甜香,她望着漂亮的糖画,迟迟收不回眼。 她也好想要,可是没有人给她买。 不知不觉走回到住处,院门口墙角下,蜷着一只小橘猫,背上有心形橘花。 许织夏记得它,眼睛里羡慕的情绪还未彻底消散,又浮上一层好感,童声软乎乎:“猫猫……” 纪淮周正要推门的手顿在铜拉环上,扭头瞥了眼,不冷不热一哂:“就这只?喂它把自己喂丢了?” 许织夏仰起小脸,诚实地点了点,将他的奚落误解成是寻常问话。 纪淮周坎肩背心上的脖颈是直的,只目光向下睇着她,没有讲话,也没有走掉。 那时不满六岁的许织夏没看出,他是给了她喂猫的时间。 他不开口,许织夏不敢去,或许是渴望自己也能有玩伴,许织夏翘望着他,慢声慢气地乖顺问:“哥哥,我们可以带它一起回家吗?” 话音刚落,小橘猫跃了两下,蹿进弄巷子里不见了。 许织夏错愕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墙角。 纪淮周淡哼,掌心压门往里一推,进屋前,还懒洋洋落下一句风凉话。 “它不跟你好了。” “……”许织夏看向他远去的背影,捏捏手里还剩一口的小面包,心里有点儿委屈。 入夜时分,周清梧打来一通电话。 烛光映亮那间屋子,手机丢在桌面,声音清晰扬出。 确认过许织夏平安无事,周清梧交待:“徐医生这几天都在,阿玦,最好这周你陪她去医院,否则只能我下周带她去了。” 许织夏能听懂一些,眼里藏着抗拒,去看纪淮周。 他刚冲过澡,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向前弓着背,手肘拄腿,一只手随意垂着,一只压着发上的毛巾,低头兀自擦着湿发,闭口不应。 “这学期课时结束了,我就来接她。” 周清梧讲到这句时,许织夏才听见他淡淡“嗯”了声。 “这些天你多安抚她,到时儿童院回访,她点头,领养证明就能顺利办下了。”周清梧又说。 纪淮周似有若无地扫了许织夏一眼,她的眼神像是迷路了。 他没表态,拽下毛巾,起身去了卫生间。 当晚,许织夏就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儿童院,又被关在那间医务室里。 深夜黑了屋子,窗外的暴雨像海面翻倒过来,强风哐哐撞着窗框,窗户随时可能被整扇掀飞。 门被推开,蜡烛照出梁院长的脸。她的脸总是很臭,又爱抹厚重一层粉底,在微末的光圈下像具活尸。 方寸之地的医务室就像是墓穴。 “夜晚院里停电,将就吧。” 陌生的粤语对话已让许织夏非常害怕,看见梁院长身后那人的白大褂,她全身打颤,控制不住后躲。 “情绪病食药就得咯,日日扎针没帮助的。”院医跟进屋,肩上挂着医疗箱。 “办法都试下。”梁院长走向床角,蜡烛光摇晃,扭曲了她的面目:“脑有问题,又是个哑的,次次都被退回来,做鬼都不灵啊!难道要我再养她十几年?” 院医熟练地取出针筒抽液排气,少量注射液挤出针头,黑暗里几滴水光闪过,针筒便如一把即将捅进她皮肉的小尖刀。 针尖在眼前放大,许织夏瞳孔剧烈收缩,猛地咬住了院医的手。 院医痛得甩手,本能把许织夏摔到墙上。 梁院长耐心尽失,一把搁下烛台,拧住她胳膊,把她死死按住。 很小的时候,许织夏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京市四合院里那位金口玉言的奶奶叱责她是野孩子,但愿意要她的亲哥哥,不愿意要她。 爸爸也是不愿生下她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一问她,愿不愿意被生下来。 梁院长总逼着她吞药,许织夏觉得,可能是她做错事了。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注射器扎进皮肉的刹那间,许织夏陡然惊醒。 混乱的风雨声戛然而止,眼前乌天黑地,只有窗外一道来自月亮的光影照在地板上。 许织夏不加思索,又不是很灵活地爬下床,向着光源过去,脚丫子光着,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儿。 她抱着枕头,悄悄坐到地铺的边缘,还处于受惊状态。 深更半夜,万籁无声,周围都太静了,突显出了她短促的气息。 她搂坐着,脸趴枕头,以一个想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姿势,在少年腿边蜷曲成一小团,暗光下轮廓朦胧,迷你得像只脆弱的陶瓷娃娃。 许织夏心脏扑腾个不停,很懂事地屏住呼吸,但还是扰醒了他。 没一会儿身后便响起他困懒而低哑的嗓音。 “不睡觉,光合作用呢?” 他一贯爱讲损话,不过许织夏不懂,在她听来,他的声音堪比一支不需要注射的强效镇静剂。 许织夏及时感受到一丝安稳,抬起脸,迅速望向他。 “哥哥……”她声音微微发哽。 纪淮周掌骨摁到心口揉了两下,可能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沉默了两秒,也可能是当时困得要命,他什么都没再讲,侧卧过身往边上挪了下,背后腾出一小半地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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