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小龙虾特别新鲜,油也干净。”她说。 陈南鹤有些格格不入地坐在低矮的户外塑料凳上,看了眼店名后差点没笑出来,就是那种大概每个北方城市的每个区域甚至每个街道都会有一家的“胖子烧烤”。 左颖没问他的意见直接点了麻辣小龙虾和几样铁板烧,她要了杯扎啤,问陈南鹤喝凉茶行不行。陈南鹤无所谓点点头,心想这次没给他买小孩喝的饮料就挺好。 许是过了客流高峰期,餐上得很快,铝制的长盘满满一盘红澄澄小龙虾,红油麻椒香味热腾腾席卷而来,遮盖了其他略显寡淡的铁板串,也遮盖了被一阵夜风刮过来的混着泥土的青草香。 左颖把长发撩到一边,递给陈南鹤一副一次性手套,教他怎么用最方便的手法干净利索吃小龙虾,却见他无师自通三两下剔出一块虾尾肉来,蘸了下铁盘底的料汁,放在左颖的小碟子里。 “挺熟练啊?” 左颖吃着虾尾,歪头在大排档浮夸的彩灯下打量旁边继续认真剥虾的人,觉得他今天尤其顺眼。 左颖婚后才知道陈南鹤对时尚有非常敏锐的感知力,但他基本不怎么追求潮流,衣橱里都是基本款,颜色除了黑白灰就是几件大地色的秋冬外套,不过他对版型和材质要求极高。他常说材质和版型才是实用且高级的,是最值得投资的,而所谓的流行色和潮流款更像是快销游戏,这多多少少也影响了左颖的审美。 他今天随便穿了件纯黑色休闲 T 恤,胸前有一小排白色字母 logo,材质是偏硬挺的棉,版型极大,肩够宽才能撑得起来,却像是给陈南鹤量身定做的一般合身。他习惯戴条银色蛇骨链,在黑色圆领外露出乍眼的一小截,再配上那张轮廓优越的侧脸,整体看起来像个引人堕落的渣男。 或者,疯狗。 “当然熟练了。”他不知他老婆难得的一番欣赏,手上继续剥着虾,嘴上欠欠的故意逗她,“经常伺候人。” “伺候谁呀?”她接招。 “小老婆们。” 陈南鹤又要把虾尾放在左颖碟子里,左颖却挪过去凑近,撩着下巴:“喂我。” 陈南鹤看看邻桌喝酒吃串的客人:“别闹。” 左颖不依:“那些小老婆你不喂的吗?” “那可不是这么喂的。” “怎么喂?” 陈南鹤看了她一眼,把虾尾放自己嘴里,手肘想去揽过她肩膀。左颖立刻发觉他的意图,身子一侧,灵巧躲开。 “油不油腻。”她吐槽。 陈南鹤嘴里嚼着虾肉,大咧咧表示无所谓,转头又慢条斯理剥下一只小龙虾,嘴角噙着笑。 “不要脸。” 左颖瞪了他一眼,拿过扎啤准备喝酒,暂时不打算招他了。 “给我也倒一点。”他瞥了眼扎啤。 见左颖面露犹疑,他了然地解释:“没吃药的话喝点没事。” 晚风习习,他们各自安静喝了两杯。左颖想,或许归功于这难得的夏日晚风、深夜食堂以及人间烟火,陈南鹤看起来心情显然好了许多,不久前那些回忆卷来的阴霾散了大半。当然,这里面她也有一定功劳。 陈南鹤只喝了两小杯眼底就泛了红,左颖便不再给他了,他也没争:“我确实不太会喝酒,以前他们常拿这个取笑我。” “陈伟浩吗?” “尚智远他们。” 左颖一愣,没想到他如此轻松自然聊起尚家的人,他歪着身子,手肘虚虚搭在圆桌上,闲聊一般继续说。 “尚家祖上其实是酿酒的,家族里有喝酒的传统,我们很小长辈就教喝酒了,尤其兄弟们之间都是比着喝。偏偏我天生有一点酒精过敏,他们再怎么逼我也就能喝那么多,后来他们嫌我怂,就把我喝不下的酒灌给高高。” “高高?” “我的狗,叫高高。”陈南鹤眯着眼睛,“他们眼里我跟高高是一样的。” 尽管他此刻语气极其平和,说出的话听起来也不痛不痒,左颖却瞬间涌上一阵鼻酸,眼前清晰地浮起那三张她不敢提起也不忍提及的照片之一。 照片里陈南鹤牵着只有他一半高的牧羊犬站在一栋红砖小楼前,小楼看上去有些年代了,门牌上刻着几个字,由于像素不佳的缘故,隐约只能辨认出“祠堂”两个字来。但陈南鹤旁边还立着一块木牌,牌子上用显然是儿童字体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大字,极易辨认,也极刺眼。 上面写着——【尚智鹤与狗不得入内】。 当时还没有被尚家除名的七八岁的陈南鹤一脸无助,被迫牵着他的狗与羞辱他的牌子合影,他甚至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紧紧攥着拳的手僵硬地摆在身体两侧。 左颖红着一双眼睛,恨不得穿过漫长沉重的时光钻到照片里去教训那群小畜生,可她眼下连情绪都不敢过多流露给眼前的人,赶紧端起扎啤杯狠狠喝了一大口,却该死的越喝越清醒。她清醒地听到陈南鹤在邻桌划拳喝酒的笑闹声中,用极为清淡的语气说起关于那只名叫高高的德国牧羊犬更多的事情。 他说,从他妈妈住院之后高高就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们一起吃住,几乎形影不离。高高似乎很清楚他的处境,保护他维护他,加上它是个凶猛不好惹的性子,早就得罪了尚智远那群人了。 后来有一天,尚智远突然叫人喊他去吃火锅,陈南鹤想带高高一起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它,到了尚志远家门口看到了高高的颈链,知道他把高高抓了去。陈南鹤很担心,求尚智远把狗还给他,尚智远先是让陈南鹤喝了很多酒,然后又逼着他耍酒疯出各种洋相。 他说,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顾不上那么多,我是真的害怕高高出意外。 你想知道我都出了什么洋相吗?他说到这里突然问左颖。 左颖低着头,连连摇头,陈南鹤揉了揉她蓬乱的脑袋,反而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然后他叹口气,似乎攒了点力气才继续说:“但是来不及了,很快他们就告诉我,火锅里炖着的就是高高。” 左颖把头低的更沉,她觉得快哭出来了。 陈南鹤感受到她的情绪,向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上的婚戒在大排档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显得很钝重。左颖也伸出那只带着同款婚戒的手,搭上去,被他握住。她朝他挪了下凳子,很近的距离内头抵着他肩膀,仍旧不敢抬头。 陈南鹤将她手紧紧握着放在腿上,下巴轻触她头顶,缓了一阵,而后极其冷静克制地说:“你猜我做了什么?” “当时我没有任何犹豫,端起那锅火锅朝他们淋了过去,锅还是沸腾的,他们尖叫着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恨我当时力气不够,汤汁浪费了不少。” 左颖感受到陈南鹤手臂上肌肉紧绷,手上力气也重了些,他又说那之后尚智远怕了他,躲了他一阵子,但也因为这件事,王樱觉得他病得不轻,建议让尚一祁送他去国外看病。 “王樱?”左颖忽地听到一个熟悉又敏感的名字,想起之前,“建议把你送出去的人不是尚一祁相亲的介绍人吗?” 陈南鹤沉默了一瞬,左颖这才抬起头,捕捉到他眸子里闪过一股很原始的凶狠劲,仿佛真的是只疯狗般,只是不知是尚智远勾起来的,还是此刻堵在喉咙中的王樱。 他低头凝视着左颖,眼神里的疯劲并没有消退,字字阴冷:“对啊,她一开始是介绍人。” “那怎么又嫁给……”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失态了,慌忙仰头看了眼头顶墨黑色的夜空,再回来神情温和了不少,甚至扯了个笑:“这个说起来就精彩了。” 不过陈南鹤并没有马上顺延话题聊下去,左颖自然也不会催他,他们又吃了点东西,才慢吞吞的由着陈南鹤的性子又说了几句。 左颖当时觉得那个晚上他撕开的伤疤已经够多了,每撕开一处就扯出一片血肉来,她之前以为她不是个共情能力强的人,但对她丈夫袒露出来的每个伤口不仅能感同身受,甚至恨不能帮他撕咬回去。 结婚这么久以来,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与陈南鹤的关系如此亲近,坦诚,理解,甚至共振,她以为终于体会到了婚姻的妙处,珍而重之。 所以,在回家的网约车里,当他们路过一片旧居民楼时,左颖揽着陈南鹤的胳膊忽然很想跟她分享一件自己遭遇过的隐秘的趣事,她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只是想分散一下刚才的沉重。 “老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枕头下藏刀吗?”她仰着小脑袋看他,小声问。 见他面露不解,左颖指了下那片居民楼说:“我们认识之前我在这里住过几个月,一层,加上老小区治安不好,有一天晚上老家来催债的那两个蠢货喝了点酒,就顺着窗户爬进来了,我吓坏了,后来就不敢住一层,睡觉也得藏着刀才安稳。” 陈南鹤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她。 左颖语调一转,神情灵动:“最有趣的是那天我正打算跟他们拼命时,外面一辆大车突然亮起车灯,照进来,当时太刺眼了我没敢看,但那两个蠢货说外面有个夜叉,吓哭了哈哈,好久没敢再找我。” 陈南鹤也笑笑:“真的假的?” “车肯定是有啦。” “车里的人呢?”他问。 “不知道。”左颖贴着陈南鹤胳膊,撒娇一般,“反正肯定没有什么夜叉。” “也是,鬼神那么多。”陈南鹤故意逗她,“也许是圣诞老人呢。” 左颖笑,仰起下巴。 陈南鹤眼尖,低头啄了下她的唇。 这段雀跃中带着一丝丝辛酸的对话她当时并没有察觉任何意外,但大约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当他们纠缠着陷在那个她最喜欢的床垫里时,她才回味过来。 陈南鹤那晚反常的非要逆着她性子来,让她急,让她求,让她不可耐,又让她不可得。 就在这漫长里,左颖看着窗帘外已露白的天空,忽然想起刚才那番对话里的一个漏洞,那就是他为什么会提到圣诞老人?左颖反复回忆,确定她绝对绝对没有说过那天晚上是前年的圣诞夜。 他为什么会提到圣诞老人? 这时陈南鹤突然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扭过来,似是不满她走神一般更狠了些,左颖去挡他,他干脆按着她的头,不管不顾。 身体上的快感和疼痛让她转念到其他,她忽然觉得此刻的陈南鹤就是疯狗,不仅如此,他也要将她变成同类,甚至比他更甚。 于是最后,当陈南鹤所有气力用在一处时,左颖忽地抬起头,在他肩膀狠狠咬下去。 立刻,他叼着左颖的耳垂,牙齿重重捻摩,声音低哑又满足。 “这就对了宝宝。” “这就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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