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赵总。我们是一起商量好的。”林郁斐听着自己难以抑制的心跳,猜不透赵耘婷的态度。 “哦,是这样。”赵耘婷低下头看文件,笑容恍然消失了。 “这个问题很严肃,集团需要调查,况且你检举的是你的直接领导。”赵耘婷说着抬头,与林郁斐四目相对,笑容后知后觉浮现,“我不是批评你啊,咱们集团要的就是敢于质疑的精神。” 赵耘婷话锋一转,“但内部团结也很重要,是不是?” “……是。”林郁斐勉强应声,心已经沉下去。 “这几天你先出差吧,检举的后续你不用参与。” 林郁斐云里雾里,下楼时身体轻飘飘的,像天上跟着她的那朵云,心脏艰难地悬空。 离开时仍是清晨,林郁斐坐在前往子公司的班车里,大巴车只载了她一个人,新栽的行道树从车窗接续晃过,连成一片枯黄的色块。 颠簸变得缓慢,班车到站了。 这趟出差之旅安静得诡异,只有徐屹在下午打来电话,他那儿也静得诡异,像关在密闭洞穴里,偶尔响起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你们部门搞了检举,材料送到我们办公室了,你还好吧?”徐屹闷着声音,似乎是偷偷打电话。 “我没事啊,我在乡镇出差。” “那就好。”他松口气,匆忙挂了。 过后林郁斐品出微妙的不对,听徐屹的口吻,仿佛林郁斐是局外人,可她的名字分明在检举信第一位,但纪监部门的徐屹却以为她是不知情的。 这些细节容不得她多想,她的时间碎成一块一块,有时候林郁斐怀疑这是赵耘婷的惩罚,让她在穷乡僻壤连轴转,那些怪异的预感悄然流走了。 周四晚上她打开手机,口干舌燥地喝着水,屏幕弹出一则新闻,火跃科技董事长孟巍去世。 林郁斐懵了片刻,三天前她才见过的人,拉着她的手面色红润的人,竟然去世了。 她不可避免地觉得难过,想到孟巍的儿子。 难以想象悲伤如何呈现于他的脸庞。 第3章 父与子 孟时景没有落一滴泪。 已经有人哭得足够大声,他的眼泪没有必要。 下午医院打来电话,孟时景接通前便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时候准没有好消息。 果然对面传来焦急的声音,请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医院。孟巍已经推进抢救室了,脑梗心梗一起发作,看起来非走不可。 医生问他要不要继续抢救,他们的眼神早已说明问题,上仪器是无用功。 孟时景沉着脸,忽然想抽支烟。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干瘪的烟盒,意识到这是医院。 “继续。”孟时景把手抽出来,嘴里发苦。 总得让孟巍与他心爱的小儿子见一面吧,否则弥留之际也会骂孟时景“不孝子”。孟时景常常不知道,他究竟哪点不孝,也许对同父异母的弟弟不够好,就是不孝。 原来孝道是要对着弟弟来的,孟时景突兀地笑了,他知道这不应该。父亲正经历生死攸关,他应当不知所措地流泪。 孟时景听见痛哭的声音,他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哭声。 最爱的小儿子来了,从楼梯口一路哭着跑过来,看上去确实很孝顺。 因此孟时景扭头走了,他推开消防通道的门,沉重的铁门令他右手发抖。 身后砰地一声,他关住了所有动静,抽出一支烟夹在指尖。此时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在消防通道抽烟算不算不道德。 孟时景看见他的手臂,想起他的手曾握过砍刀、猎枪,现在他竟然纠结抽烟的合法性。 于是他一根接一根,前所未有的强度,嗓子眼干得像一把木柴,他的声音哑得可怕。 与父亲的最后一面,回忆起来不算温馨,那时他们都没想到,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将会是永别。 送别探病的林郁斐,深夜的街道起风了。孟时景返回住院部,半米高的玻璃窗上,他和婆娑的树影一起在黑夜里摇摆。 孟巍的脸陷进鸭绒枕,加湿器慢吞吞地工作,震散的水分子如霜降的薄雾,削弱他病入膏肓的倦容。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孟时景倚着门站立,默然地望着父亲的病容。 “你回来了。”孟巍睁开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 “躺着吧。”孟时景靠近床边,留着一人宽的距离。 “人送走了?” “你问谁?哦,你的两个儿媳都送走了。”孟时景嘲讽地说。 孟巍不悦地皱眉,他也只能皱眉,走向暮年的身体没有时刻争吵的力气。 “那女孩真的很不错,善良、聪明,长得也漂亮。”孟巍话说得多,身体发出滋滋的喘气声。 不需要医生特意说明,生命流逝的痕迹太清晰,孟巍知道他时日无多,不能再荫蔽后代,终于惶恐不安地为孟平乐谋出路。 “她是个好孩子,是孟平乐的良配。”这句话令他喘了十余秒,孟巍坚持说出来。 “千好万好你说了不算。”孟时景平静地说。 在父亲艰难的喘气声里,他的声音很残忍,“孟平乐要解决的麻烦不止杨玟一个,你有把握他愿意娶林郁斐吗?他真的会听你的话吗?” 孟巍凝重地沉默着,自我安慰,“他自己会分辨什么是好的。林郁斐的父母有国家级勋章,做她的配偶等于获得一张免死金牌,万一将来你们被清算,他能逃得过去。” 这些话费了孟巍很大力气,孟巍需要短暂休息,于是孟时景静默不语地等,他期盼父亲还有别的话。 比如,真的被清算,小儿子孟平乐有了免罪金牌,大儿子命运的免罪金牌是什么。 耳边静悄悄,孟巍没有未说完的话。 “不,你想听实话吗?”孟时景面带笑意,“他不松口就是在等,等你死了,这事儿就不算了。” “你个畜生!”孟巍忽然憋红了脸,握着拳一下儿接一下砸床。 这是他入院以来最生机勃勃的时刻,孟巍用尽全力斥责病床前的儿子,“你个不孝子,你在我面前咒我死!” 他的愤怒似乎令他回到壮年时期,病痛暂时在他身上消失,孟巍勃然大怒地拾起一个枕头,他对儿子的教训轻飘飘飞出去,无能为力落在地板上。 正如此时此刻,孟巍再也无法对孟时景有实质的威胁。 检测仪指夹被孟巍挣脱,走廊响起惊恐的报警声,孟巍哑着嗓子怒骂,他把他生命所剩无几的力气用来憎恨。 几名护士胆颤心惊,拦在孟时景与孟巍中间,低声细语劝孟时景先出去。 她们焦急地劝孟时景离开这里,离开孟巍的视野,他只是个不能控制情绪的病人,他饱受病痛折磨,情绪失控是病症的一部分。 那些人影来来回回,竭力拉开父与子的距离,孟巍怛然失色瞪着他,仿佛他是来索命的。 孟时景被带着往后退,踉跄着好像回到了十几岁。 那时他不知所措站在楼梯上,木板在他脚下咯吱叫,孟巍怒吼着推他的胸膛。 “你滚上去!洗干净再下来!” 年幼的孟平乐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孟时景茫然地低下头,看见坠着血滴的袖口,弄脏了地上的玩具球。 孟时景没有委屈,他只是服从,洗干净自己再出来。他看见孟巍拿着一个新的玩具球,弓着腰哄受到惊吓的小儿子,“这个干净,你玩这个。” 木楼梯又发出诡异的咯吱声,孟巍抬头看了一眼大儿子,目光很快收回来,这一眼让孟时景分不清楚他是否足够干净。 孟时景只被推着退了两步,他很快从过去的梦魇里醒来,扭头便离开病房。 那扇可靠的门挡住孟巍喋喋不休的谩骂,孟时景停下轻轻地喘气,护士紧接着跟出来。 “他这个身体状况不能再动怒了。” 孟时景无言点头,平静的脸逆着光,好像不担心父亲的安危。 这夜尤其漫长,他往返于地下车库和四楼,劳碌感姗姗来迟,走出地面时觉得星月昏沉,其实还不到十点钟。 莫诚把车开出来,谨慎地问:“老爷子的律师又出门了,估计是要来医院改遗嘱,要不要派人蹲守?” “开你的车吧。”孟时景对此感到疲惫。 他不关心几经修改的遗嘱,那些财产最后总会回到他手里。 兄弟和睦、家庭幸福,这种温和的词汇,孟巍身体出状况后才说出口,孟时景早过了当真的年纪。 莫诚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看他,“医生宣布抢救失败了。” “哦。叫灵车吧。”孟时景没有表情。 他认为莫诚没必要怜悯地看着他。 走出消防通道时,孟时景确实眨了眼。那是他不能适应突然的强光,眼睛在白光照耀下酸涩难耐,因此有了眼泪。 他看上去如鲠在喉,是因为他熏了半包烟草,任谁都会发声困难,这并不代表悲伤。 总之,孟时景觉得他不难过。 “让律师去灵堂,公开遗嘱。”孟时景沙哑着说,他满意自己理智的声音。 “现在吗?”莫诚诧异地看着他。 “不然呢?”孟时景看向走廊尽头,抱头痛哭的一对母子,“正好人都到齐了。” 罗俪岚跪坐在遗像旁,愤怒地斥骂,“不孝子!人刚走你就想着分财产!” 一片阴影靠过来,孟时景朝他的继母逼近了,他空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那很显然是不耐烦。 “孟巍活着的时候骂一骂差不多得了,你算什么?”他双手插着口袋,这意味着他不打算有任何举动。 孟平乐跌跌撞撞跑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他们母子情深,孟时景看得索然无味,转身催促律师,“搞快点,分猪肉呢,这么慢?” 遗嘱不长,只有一页纸,在律师手里抖了抖,发出的声响微不可查,灵堂瞬间安静。 如孟时景料想的,孟巍临终前试图一碗水端平,让财产切分得漂亮些。孟巍把财产三等分,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分得同样数额。 这听上去很公平,如果他们三个都参与打江山的话。 可惜一直以来,纯粹享受胜利果实的只有罗俪岚和孟平乐,经营的担子落在孟时景身上,利润依旧三等份。 他的父亲貌似把他当成冤大头。 孟时景冷笑着,失落感呼啸而来,他忽然重重地舒了口气,事发至今那口气郁在他心口,此刻终于喘出来。 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孟巍发作得突然,恐怕他自己也没料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因此孟巍无法清醒地留下任何交代,他的挂念全在删删改改的遗嘱里。 律师正在念最后一条,“孟平乐继承遗产的前提是娶林郁斐为妻,否则该部分遗产将以林郁斐的名义成立家族基金,委托林郁斐本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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