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谢谢。” 顾西穗心安理得地接了过去。 几个品牌方的工作人员也恰好因为音乐跑了出来,看到那一幕,彼此对望一眼,就主动开始帮忙维持秩序了:“不好意思,请您戴上口罩,稍安勿躁。” “请大家不要紧张,越早配合可以越早离开。” …… 顾西穗则拿着那个年轻妈妈递过来的化妆棉和直通喷雾,走到商场侧门边上,不管不顾地席地而坐,盘着腿,摘掉口罩,清理着她的眼角。 去他妈的优雅! 过了好半天,她才发现有人就站在对面注视着他,抬起头来,看到是刚换完衣服出来的权西森。 他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明晃晃的欣赏表情冲她笑了笑,她便也笑了笑,继续敷脸。
第22章 这世界从来都不缺狗血故事,尤其是有钱人的世界 高端商场当然也是会有暴力的,怎么没有?没遇到,只是因为你逛得少而已。 这并不是顾西穗第一次在商场遭受客人的攻击,第一次是她刚进入太初没多久的时候,有个年轻男人刷了富婆女朋友的银行卡给另一个女朋友买包,富婆前来调监控,想知道是给谁买的包。 名店是不会得罪自己的VIP的,何况也没有展示监控的权限,于是就让商场方来处理。 顾西穗深知这件事处理不好,太初就会陷入舆论危机,试图给那位中年太太讲道理:“女士,请你冷静一下,我们商场有权保护客人的隐私……” ——没错,中年太太,年轻男人。 你怎么脑补都行,反正这世界从来都不缺狗血故事,尤其是有钱人的世界。 “我一个月给他两万块钱,他居然拿着我的钱给别人花!你们商场是怎么做事的?” “这是你们的私事,跟商场无关……” 顾西穗还在试图解释,谁知道“啪”地一声,一个巴掌就落下来了。 那年顾西穗才二十五岁,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还是一个陌生人的打,当即就懵了,脸上火辣辣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倒是那些柜姐见怪不怪地说:“你去叫保安!你去叫严云齐过来!” 严云齐到达之后看了顾西穗一眼,却对那位客人说:“对不起,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请随我到这边来——” 顾西穗顿住,第一次发现,在职场中,她可能连个人都不是,只是个AI小程序,有人不满就道歉,有人提出需求就微笑,有人下了指令就执行。 那天她躲在洗手间望着自己肿胀的脸,想哭,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严云齐放了她半天假,她回到住处,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逃避这一切。 而二十五岁和二十八岁的区别是,她已经坦然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不公平了。 挨一巴掌算什么?只要这个节骨眼上不出事,或者不给广州的防疫添乱,她不介意再挨一巴掌。 或许人都是这样被异化成机器的。 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是刘灵打过来的,问:“你那边怎么样?” “暂时还行,但只有我一个人,我估计撑不了太久……” 顾西穗避而不谈自己的遭遇,只说了工作上的问题,她知道,这个时候,求助刘灵比求助严云齐靠谱,因为刘灵会心疼她,严云齐不会。 刘灵却都愣住了,问:“保安呢?” “没有……”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出那两个字,而不是发出哽咽的声音。 刘灵大骂了一声“操”,就直接说:“你等着,我找人过去!” “好。” 挂了电话,顾西穗才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权西森。 其实他刚换完衣服出来,就看到了顾西穗挨那一巴掌,然而还没来得及抬起腿,看到她之后的表情,他就停住了。 ——她知道该如何保护好她自己,并不需要他做什么。 至于那些可有可无的安慰,恐怕就更不重要了。 所以他只是手插着口袋,站在那扇自动门前,遥遥地看着她。 她把化妆棉敷在右眼的眼角,终究还是有些尴尬的,好奇地问:“权先生,请问你会碰到那种完全不被人当人的时候吗?” “噢,那可就多了去了。” 他很平静,笑着说:“你可能不知道,除了那些大集团之外,很多小酒庄都是靠投资人养着的,其中有一些是真的看好国产葡萄酒,不介意出资,给自己搞个世外桃源,但也有一些人想跟普通人有壁,养一个普通酒庄,跟养一支宫廷乐队一样,只希望有自己专属的物品。” 顾西穗倒是怔了一下,全然没想过这一层,说:“所以红泥从来没在主流市场流通过……” “对。”他笑着,嘲讽地说:“大家都能买到的东西,怎么可能高端呢?” 顾西穗也跟着笑了,他在说什么,她是完全明白的。 但她还是说:“可是你有一台宾利。” “那可不是我的。”他说。 不久后顾西穗就知道了,那台车跟属于他的也没什么区别。 但当下,那句话还是给了她一点安慰,她毫不避讳地说:“你知道让我最愤怒的是什么吗?是这次的密接是个中年阿姨,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老公去世,她一个人养活全家四个老人和两个孩子,有一天她问学英语难不难,我以为她孩子在读高中,就随便说了一下我读书时的经验,结果她有点羞涩地跟我说,是她自己想考,我当时愣了半天……” 从十二月开始,她就仅靠着一格电量在撑着,结果那根一直在紧绷着的弦,在看到那个密接人员的流调之后,彻底断了。 顾西穗记得那个阿姨的脸,敦敦实实的,很憨厚,有一天趁大家都在吃宵夜的时候才走过来,好奇地问顾西穗:“你是不是外国回来的?他们都说你在外国待过?” 顾西穗点了点头,她便道:“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学英语难不难?” “就多背多写多听,学会猜题型……” 那个阿姨却讪讪地说:“我不是问学生怎么学,我是说,我能不能学会?” 顾西穗顿了一下,那阿姨却道:“我听人家说在外国当电工可赚钱了,就想着……” 该刹那,顾西穗所有的辛苦都被消除了,她激动地说:“我帮你查查!” 她知道她从事的是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从前的骄傲和意气奋发也在生活的摧残里被磨到什么也不剩下,既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敢想未来,但总觉得,她只要还能帮到什么人,她就是有价值的。 然而。 然而。 顾西穗检查过她的健康码吗? 有,每天都有。 有保持社交距离吗? 有。 有查看过她的疫苗信息吗? 有,她打了两针,在等第三针。 有看过她的行程码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政府没有这个要求。 这是2021年的12月,深圳已经有零星确诊病例了,东莞也有,中山也有。珠三角面积就这么大,九个市加起来也就两个北京的面积,各市切断交通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作为一个公众场合的工作人员,才更应该留意才对。 怎么就…… 她突然想到她父母,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又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要遭受这一切? “在这家商场工作久了,人真的会麻的,什么几万几十万都觉得像数字一样,根本不是钱。”顾西穗很坦白地说:“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伪善还是矫情,但我真的不太能接受这种不公平……” “可是你换个角度想一下的话,一个五十多岁依然想要学英语的女人,成为密接对她来说算什么呢?她肯定比你以为的坚强很多。” 权西森很平和地看着她说。 顾西穗这才意外地侧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就蹲了下来,目光清亮地注视着她。 爱马仕的男装其实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衣服,不管价格几何,都掩盖不了设计平庸而乏味的事实,那些衣服似乎只适合那些退休的、富贵的白种老男人,然而此刻穿在他身上,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腐朽的气息。 大概是没有找到衬衫,他在里面穿着的依然是黑色T恤,西装领子没扣好,显得有些落拓。 “你会有非常崩溃和痛苦的时候吗?”她问。 “当然。” “那你怎么解决?” “听瓦格纳。”他笑着说:“因为他是个疯子,听他发疯,我就不必自己发疯了。” 顾西穗差点又大笑了起来。 但她眼部的肌肉一动就痛,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右眼的眼角,问权西森:“肿了吗?” “有点。”他带着一些怜惜地说。 犹豫了一下,顾西穗才把手里的喷剂递给他,他走过来,接过去,而她则仰起头,闭上眼。 那天她在他身上闻到了火焰的气息。 那种燃烧过后的木头才会有的,类似于灰烬的味道,尽管被淡淡的香水味藏住了,却还是勾起了她的某种联觉反应。她想像着一场大火,在空旷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燃烧着,烧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唯有孤寂的大地。 那是一场小型空白时刻,她坐在角落里,倚着墙,他则立在一旁,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商场,前方则是诡异的KTV现场,弦乐四重奏搭配着一首又一首耳熟能详的粤语歌,人们唱着闹着,那些在草丛深处的小灯泡则缓缓地闪烁。 他俯身,望着她的眼睛和眉毛,小心翼翼地朝她眼角肿起来的地方喷着止痛喷雾。 喷雾缓慢地落在她的皮肤上,如同细雨一般。 她一直静静地等待着,他却太不能控制他的表情,那种不加掩饰的,恋慕与冲动。 等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凝望恋人一般眼神,她怔了怔,他却终究是没忍住,伸出手,碰了碰她眼角肿起来的那个地方。 她定住。 手指的温度缓解了喷雾带来的凉意,却也让她耳边静了一秒。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以及他的手—— 手指落在她的眼角,很轻地抚摸着她的眼角和眉毛。她欣然接受,重新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手指。 她可以不爱任何人,但她喜欢被触摸的感觉。 他有一秒的失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之后才如梦方醒地收回手,握紧。把喷雾递还给她,重新回到玻璃门的感应器下方。 她看着他的背影。 这是第几次见他来着? 好像每一次,他都是一个全新的人,给她带来意外的触动。 顾西穗原本还想要说点什么,却有人突然敲了敲感应门。 权西森吃不准能不能放里面的人出来,就看向顾西穗。 顾西穗回头,一看到是钱闪闪,就立即站了起来,捂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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