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领着她下楼见客人。有人拿他们打趣,笑嘻嘻道:“你们的哥哥姐姐都完成大事了。你们急不急啊?要再接再厉啊。” 杜时青说不出话来。杜守拙代她应付过去,“她还小呢,读书最要紧。就是有好的,应该等得起。” 大厅的暖气开得很热,客人们面颊上都泛着淡淡红晕。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乐队还在演奏。 杜秋开车去的医院,一路上抢了几个红灯。林怀孝靠在叶春彦身上,倒也有了些精神,打趣道:“她这么开车,要是我们出车祸了,那我可真是罪大恶极了。” 他靠着都坐不稳。叶春彦坐直,撑了他一把,道:“真有报应,也该下道雷劈你爸和他爸。” “别说这话,杜秋还在开车呢。” 杜秋急转过一个弯,插话道:“我听到他说的了,有时候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车几乎是闯进医院的。交钱,打电话,找人,既定流程做得一气呵成。白羽翎就在楼上,接到电话就冲下来,扶着林怀孝去做检查。他的母亲也在路上了。病人一走,留下叶春彦和杜秋等在医院的走廊,倒像是外人。 杜秋像是脱力了,踉跄着到长椅上坐下,这才想起叶春彦来,给他拿了纸巾擦脸,“你下巴还有点血。今天谢谢你了,你不用陪我一起等着。我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 叶春彦道:“再陪你一会儿吧。要喝水吗?我帮你去买。”医院里冷,杜秋穿的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把外套脱给她披着。 “我有点乱,想下去走走。你能陪我吗?” 叶春彦点头,手从她背后环过去,半搀扶搂着她的腰。她不愿让他对病人似的对自己,但起身时确也头晕目眩。她听过林怀孝家里那些纠葛。归根结底,无非是孩子多,选择多,上一辈老了,却又不满意年轻的继承人。终于把人逼垮了,才要挽一把辛酸泪。他对她,便是兔死狐悲的一次警告。 医院正门口,永远是人头攒动,可他们越是向里走,越是冷清。积云的天将雨非雨,连下楼散步的病人都少见。只有他们漫无目的地绕着绿化带绕圈子。杜秋的脸色还是差,叶春彦买了水,半哄半骗劝她喝下,又说了几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杜秋勉强笑了,道:“别逗我开心了,医院这地方,再好笑的笑话也笑不出来。” 叶春彦道:“他会没事的。既然人清醒着,就不像有大碍。” “我其实没那么担心他。我其实很坏的,我更担心我自己。看到刚才他爸问他的样子,我就想到我自己。病成这样了, 还要强打精神让他们满意。” 杜秋莫名笑了一下,继续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和他那时候是同学,有一天上课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操场上雪白一片。这里很少有这么大的雪,大家都很高兴。体育课上,大家都在扫雪堆雪人。他就临时举办了雪人评奖,分了一二三名和几个鼓励奖,还用卡纸剪了个奖牌给他们颁奖。大家都笑他,可是都玩得很开心。过了几天,雪化了,他还带着大家给雪人办葬礼,希望第二年还能下这么大雪。可惜没有了。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哪个才是真实的?” 悲伤的实感向来是延后的,像是一支箭迎面而来,先是被射中,一愣,继而才觉得痛。杜秋抬头时,叶春彦正紧皱着眉,欲言又止。 风吹过,她面上微凉,这才惊觉自己落泪了。先是屈辱,竟然在外人面前落泪了。再是释然,好在这个人是他。 她索性靠在他肩头,慢慢抽泣起来。那口血已经淌到他衬衫的领口上,衣服之前又洗晒过,是太阳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落在她肩头的手,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进怀里。 “会没事的。”他抚摸她的头发,像是哄着个孩子。 “真的吗?” “是谎话。但是你要相信。”丝质的衣服就是这点坏处,料子太薄,抱得太紧,隔着衣服,一寸一寸,他们都像是摸到了彼此的肌理。 他的手松开,眼睛垂下,睫毛一掩,密而长,遮挡住大半眼神,捉摸不定。杜秋抬头望他,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下巴上还有淡淡的青印。他的眼睛睁开眼,黑而清的玻璃瞳孔,里面她小小的一张脸。她扶住他的后脑勺,让他低头,吻他。 他轻轻吻她,像是去贴就要融化的雪。偏过脸时,贴着的胶布擦过她面颊。只那一瞬,他们都清醒过来。他立刻推开她道:“我们不可以。”
第26章 我看着我太太去死,没有救她 杜秋也后退一步,把肩上的外套扶了扶,“对,不可以,林怀孝还在抢救。” “没有他,也不可以。我和你是不可能的。今天看到这些,我更确定了。”他的嘴角沾到了口红印,这一抹倒比衣襟上的血更鲜红。 “为什么?” “我讨厌你生活的圈子,这就是第一次见面时我那么看你的原因。我鄙视过你,对你有偏见。这是我的错。可是我对你爸还是有圈子里的人的看法,绝对不是偏见。他们是什么货色,你也清楚。”他指着紧锁的后门,道:“那里是殡仪馆来拉人的地方。我太太当年也是这么火化的。我当时看着她去死,没有救她。” 杜秋愕然,叶春彦只是面无表情,继续说下去,“汤雯,就是我太太,她是公司突然昏倒,送医后诊断为代谢问题,治疗了半年后没什么大起色,很多都是自费项目,花了不少钱,她坚持出院。一个月后她上腹开始痛,医院还是找不出病因,但是很快她就肝功能异常了。那时候我有两个选择,捐我的肝给她,花六十万动手术,那时候已经欠了三十万外债,她父母也没钱,只能把咖啡馆卖掉。但医生说如果不能确定病因,她还是会死,就算治疗成功,也只能确保术后五年的存活率,也可能会排异。还有一种选择,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不做移植,她最多活五天。” “你也是为了你的女儿考虑。就算她活下来,还是个病人,捐献后你也不能工作,汤君就没人能照顾。原谅自己吧,你太太会理解你的。” “一开始总是会理解的。” “一开始?” “不管是多坚决的人,在最后时刻都会有求生欲,这是一种本能。我告诉她我不会捐肝,她同意,然后昏迷了,再次清醒时情况更糟,内脏出血。她开始求我救她,流泪满面,我没有说话,她开始骂我,医护人员让我出去。她爸妈进来安慰她,继续求我。我还是没有同意。我坐在病房外面看着医生进进出出抢救她,她妈妈在对面哭,她爸爸恨我。第二天凌晨三点,她死了。我签完同意书,回家送女儿去幼儿园。我以为我会哭,但没有感觉,只是很累。” “别苛责自己,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就算你捐献,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又怎么样?让他们恨我吧,会比较好过一点。” 他笑了,完全是筋疲力尽,柔声细语道:“杜小姐,我是个很糟糕的人。为了钱难堪过的人,总不会太好。我要很努力才能过上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请别打破它,好吗?”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她抱着肩,点头微笑,又变回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虚情假意,倒也得体,“今天谢谢你了。你以后要是碰上什么事,也可以联系我。你想走的话,可以先走或者让我司机送你。” “我自己回去就好。” 杜秋伸手点了点嘴角,示意他把口红擦掉。他用手背抹去,头也不回就走了。走出几步,他又折回来,略带难堪道:“外套还我,谢谢。我也冷的。” 林怀孝咳血是因为心功能不全造成肺淤血,支气管壁的血管破裂。他太虚弱了,保守起见没有动手术,先把血止住,消除炎症,静养两周再出院。他家里人是黄昏时才赶过来的,要应付客人不是一桩容易事,好在消息还是隐瞒过去了。杜秋和林怀孝这对未婚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一齐不见踪影,虽然荒唐,但也合理。 这件事杜秋处理得很妥当,林父格外谢过她。她只淡淡道:“没有关系,都是应该做的。” 她的意思是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杜守拙却道:“是啊,以后就是你们家的媳妇了,别见外。” 病人家属留在医院,杜秋和父亲先回去。在车上,杜守拙也夸了她几句,又问道:“刚才和你一起来医院的姓叶,我没看到。他是走了吗?” 杜秋强打起精神,“对,我让他走了,也已经嘱咐过了,让他别说出去。” “其实那个男的,挺漂亮啊。没听说小林还有这种朋友。你之前认识吗?”他说这话时,倒也平淡。杜秋暗暗琢磨,也猜不透他是不是在试探。父亲是知道她和一个咖啡馆老板走得近,但未必知道这人是叶春彦。她决心还是赌一把,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印象了,可能见过几面,但不记得了。” 杜守拙点点头,忽然一本正经道:“搞这么个男的在身边,你说林怀孝该不会搞同性恋吧?” 杜秋没忍住笑出声,嗔怪道:“爸,你别瞎开玩笑。”她莫名发虚,平时他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难道是真知道了什么? 杜守拙也笑笑,“我就随便说说。反正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我是弄不懂。” 客人们都走了,吃剩的餐点自然也倒了。但林怀孝的生日蛋糕没人动过,颇有些纪念意义,林家特意让他们带了一些走。杜秋回家后吃了几口,味道不坏,但总觉得像是在吃坟上的贡品。 见人已经没大碍了,老林就让妻子和小儿子先走,准备自己先陪半个晚上再走。但也不准备多留,毕竟他自认也老了,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林怀孝的麻醉还在,昏睡着,倒比清醒时更讨喜。 他在病房里守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就闯了进来。起先她还没认出是自己前妻,看惯了年轻女人,老了的就不习惯。他看她脸色,预计她要和自己吵,就拉着她去外面说话。 一到走廊,前妻就开腔骂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林道:“事情很复杂,这么多年,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说。你也没管过他什么?” “我没管他?当年是你求着我不要来见他,说搞学术没钱,他跟着你能过好日子。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那我当年还不如一刀捅死你。” “这么大年纪了,说气话有什么用。” 前妻抬手给他一耳光,老林也被打懵了,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对他这么放肆。他气得一寒颤,克制住,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风度,“你现在不清醒,我不和你计较。你有空多去看看他,也别来和我闹。没意义的。” 那句‘没意义’惹到她的伤心处了,像个孩子似瘫在地上哭起来。老林去扶她,没什么怜爱,只是觉得难堪。当初是为什么会和她结婚的?记忆里是她是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现在却无遮无拦起来。那点体面的风情好像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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