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猜朱明思家里正闹翻天了,也不急,便道:“你一切照旧好了,要是他联系你,你别理,约你出来,你别去。要是他找上门,你也别怕。这件事我帮你撑腰。”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不要紧,人活一辈子,难免被狗追着咬。别太当真,错不在你。” 她在浦东有套房子,不常去,但够她洗个澡,化淡妆。父亲估计以为她会歇上一会儿,就有半天的空能去找叶春彦。这样见缝插针的倒也刺激,像是高中生在学校里偷着牵手。没什么特别的道理,就是想到他,就忍不住笑。 她马不停蹄赶过去,没想到是扑了个空。咖啡店的门锁上了,外面支起的小黑板上写着:“老板生病,歇业两天。” 她吓了一跳,想起这两天确实没顾上叶春彦。他几乎在她的情感生活里占了全部,可情感本就在她的生活里占一小处。她发消息问候他,他回复说没事,只是扁桃体发炎,嗓子疼。 她疑心是那天的菜太辣了,又多一层愧疚。就近找个水果店,买了一盒车厘子,一盒猕猴桃,拎上门去看他。在楼道里,她碰上隔壁的老头子,似乎姓赵。他很和气地打量着她,笑道:“来看叶先生啊,他好像病了,好几天没出门了。” 叶春彦在家穿得很随意,白背心外面披着衬衫,也不扣,下面就是平角短裤,见到是她来才不好意思,立刻去穿长裤。 杜秋笑道:“怎么了,没想到我会过来?” “以为你比较忙。”他低头看她带来的水果,笑道:“挺好的。”顿了一顿,接着又道:“我不说水果,我说你,挺好的一个洋葱头。” 杜秋也听得懂这方言,“你说这水果买贵了吗?不要紧,买到东西就好了。” 叶春彦无可奈何,从盒子里拆出一只猕猴桃,往桌上拍了拍,硬得掷地有声,“水果店老板都很精的,一看就知道你不会挑,把卖不掉的东西都给你了。” “你身体好些了吗?嗓子好像有点哑。” “上礼拜不太好,说不出话。这两天基本没事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卧室里拿出一个袋子给她,道:“这个还给你。” 是上次忘记的内衣。杜秋面不改色看了眼,倒很镇定,问道:“你给我洗过了吗?” “啊。”他瞥了瞥她,又把眼睛望下去,含含糊糊嗯了声。 “啊是什么意思?洗还是没洗?” “洗了。” “机洗的还是手洗啊?” 他把手往后颈摸,不去看她,又气又笑道:“手洗了,你满意了吧。” “小孩都这么大了,不要害羞啊。你之前没给汤雯洗过内衣吗?” “还真没有。她是个大人了,自己的衣服会自己洗,住院的时候,贴身的事是她妈妈做的。” 原本只是随口逗一逗他,倒不想提到他伤心事。杜秋怔了一怔,一时间也无话可说。眼神往旁边一斜,地上正摆着个水桶。叶春彦原本是预备要拖地的。她道:“你身体还没好,要不要我帮你做?” 叶春彦卷起袖子拿拖把,略带揶揄,笑道:“你别吓我啊。我们还不用这么客气啊。” 她只能端坐在沙发上,看他干活,两手叠在大腿上,有些不自在。他拿拖把够沙发底下,她把腿抬起些,看他弯腰,牛仔裤也算不上合身,露出一小截腰,两侧线条紧绷绷。她侧过脸去,拿桌上的杯子喝水。他抱怨是自己的,她也不理睬,只是道:“你还没吃饭吧。” “准备喝点粥。” “喝粥不行,更没营养了。我也没吃,我叫点菜过来,一起吃。” 本以为她不过是叫几道热菜来,没想到是买了食材叫厨师上门来煮。先送到的是两只澳龙,一盒海鲜。紧接着是一只鸭,半只鸡,四斤猪肉。最后连米也是是新买的,快递员气喘吁吁把两袋五常米扛来。 厨师是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进门先看厨房,说炉子不够多,问叶春彦有没有电磁炉。他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厨师边洗菜边列菜单,道:“你们两个也吃不多,两荤一素一汤够不够?蒸澳龙,酒香草头,萝卜排骨汤再来一只酸梅鸭。” 叶春彦道:“我咳嗽能吃虾吗?” “龙虾算虾吗?” 这一下还真把叶春彦问住了,拿手机搜索时,厨师已经把龙虾劈开,放到蒸炉里蒸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叶春彦有没有茅台,拿来炒草头。叶春彦回道:“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的。” 四道菜上桌,厨师也多留,洗完锅子就走。临走前说今天准备不够,确实发挥有限。叶春彦一时间不敢下筷,只问道:“这人是谁啊?你的私厨吗?” 杜秋给他盛饭,一面道:“也不算吧。私厨要更正式一点,反而赚的不如这样多。他在饭店上班,我之前去吃过,觉得还行,就留了个联系方式,有需要时找他。这样他能赚点外快,我也方便。” 叶春彦无从回话,只低着头默默吃饭,面无表情嚼着鸭子。酱料调得讲究,很清爽的微酸,又透着鲜。杜秋把龙虾上的蒜末挑掉,给他夹肉,自己并不吃多少。过了半晌,她终于道:“林怀孝走了。” “是哪种走?” “他和白医生私奔了。” 叶春彦点点头,“你应该提前知道吧,白医生的房子是你租的。难怪你前段时间出差了,避避风头?” “真不想被你一眼看穿。我们怎么已经这么熟了?” “既然你也愿意让他们走,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同意结婚。当个寡妇这么有趣吗?” “是有钱的寡妇。穷寡妇上社会新闻,富寡妇上福布斯。之前已经谈妥了,他死后,名下的股份归我,房产分一半。关键还有继承权,他弟弟不可靠,要是我有个孩子,形式就不一样了,就算老林不把公司给他,也是按人头分遗产。” 他的筷子停下来,道:“我以为你已经够有钱了。钱对你还这么重要吗?” “钱很重要,钱能买来自由。越是有钱的人,越是明白这点。” “可是好像走进死胡同了,牺牲了自由换钱,再用钱买自由。” “人生本来就是处处死胡同,年轻时用健康换钱,老了拿钱买健康。西西弗斯不就是这样吗。” 叶春彦叹了口气,默默拿碗暖着手指,扭过去小声咳嗽。杜秋为他拍背顺气,又帮着盛了碗汤,“你说这些事,我爸会看穿吗?他有特意来问过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如果你觉得他和你是普通的父女,那就只是随口一问。如果不是,那可能是试探,还没有证据。也可能是有了证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和他的事,没必要问我。可能之前我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那现在说明白。我很讨厌你爸。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他。” “那我可能没说什么话了。” “你就不能多聊聊你自己吗?我很想听的。” 杜秋垂下眼,局促不安起来,抬手拨了拨头发,笑道:“我的故事大多很无聊。你不要嫌烦。”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只要不说你爸,说什么都行。” 叶春彦收拾完碗筷,擦了桌子,又去洗手间刷牙,毛巾擦掉嘴边白沫。再出来时,背心外披了件衬衫,规规矩矩掖进裤子里,坐在她身边,摆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架势。 杜秋道:“那说说我妈吧。我妈是那种很贤惠的女人。她在家里也是大姐,和我一样,下面还有个妹妹。为了照顾妹妹,她十八岁就出来找工作,为了照顾家庭,白天工作,晚上做家务,不但要照顾我,还要照顾老人。我爷爷那时候中风了,端尿壶和擦身都是她来做的。有一年我爸只回家过三次,我妈把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很好。大家都说她是个好女人。但是她死的时候,在病床前哭着对我说,好后悔。好后悔过了这样的一生。为了别人白白做牺牲,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她是真的不甘心。再重来一次,她绝不要当好女人。就是在这样的悔恨里,她很绝望地死了。” “你一定很想她吧。” “算不上,有段时间,我真的很讨厌她。你是独生子,不会有这种感觉。明明已经生下了我,却坚持要生下妹妹。说是怕我寂寞,这种话都是骗人的。我只觉得是因为我不够好,她才会再来一次。”她仰起脸一笑,“不好意思,又提到我爸了。” 叶春彦朝她摊手,“给我一块钱。以后你每次提到他,都给我一块钱。” 杜秋转了十块钱给他,道:“那我还有九次机会。” “这样我可要涨价了。” “再聊聊你吧。叶春彦,你真的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家伙。有什么窍门吗?” “长得好。” 杜秋在喝水,禁不住呛了一下。叶春彦含着笑继续说下去,“我认真的。因为长得好,所以我从小和女孩子打交道,把你们看做和我一样的人。那些前二十年没很女人打过交道的男人,很容易偏激。要么觉得女人都是傻子,除了生孩子毫无用处。要么觉得女人都是荡妇,在她面前喝水都是勾引。” “说得不错。那你什么时候开的窍?” “十岁左右吧。” “这么早?” “我十岁就和女孩子亲嘴。有一年夏天很热,邻居家的姐姐有冰砖吃,那种方块一样的雪糕,对小孩子来说很奢侈的。没有棍子,一般是放在碗里,拿个勺子挖来吃。她就坐在门口吃,我去看她。她逗我,说让她亲一口,就给我咬一口。那我肯定同意了。” “我觉得有点吃亏。” “不吃亏,我咬了一大口,至少有一个角。亲嘴我只让她潦草地亲了一下。像是这样。”猝不及防,他扭过头,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嘴唇对嘴唇,轻轻贴了一下。 杜秋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舔了舔嘴唇,道:“那是我吃亏了,请你吃了饭,却只能潦草亲一下。要这样才好。”两指探进他嘴里,往后面摸,压在后槽牙上,问道:“第一次见面时撞到的是这颗牙吗?” 他也说不出话,只咬住她的食指尖,舌头扫过去。眼睛湿润,微微垂下,并不看她,嘴唇抿起,下唇润着指腹。她的手指抽出,换上嘴,吻完又说道,“我完了。我现在觉得你在我面前刷牙就是勾引我。如果不是为了接吻,你为什么要刷牙呢?” ”牙医让我多刷牙。” “那牙医也支持我们接吻。” 他微笑,只解开她衬衫前两粒扣,慢慢向里滑,另一只手搭在她后腰,“我其实有点害怕了。我们或许不该再这样下去。你这么看重钱,真怕有一天你觉得这些都不值得。”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开不了这个头。隐约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看电影,影院里是暗的,惟有前面的幕布亮着。一两个钟头的惊涛骇浪,灯一亮,就无影无踪了。有时候他会可以掐着时间去洗手间,不想看结局。好像这样做了,故事能继续延续下去,他是习惯了一种生活的人。觉得穷比富容易忍受。因为贫穷是缓慢的碾压,富贵是尖锐的切割。他想,这种话说出来她也不会完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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