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道:“这是我未婚夫,林先生。你有什么话当着他也能说。” 叶春彦道:“我的女儿摔碎的是古董吗?”到底是心虚,他的声音愈发含糊不清了。 杜秋靠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来,笑道:“你是准备赔吗?”这间屋子是她亲自选的家具,包豪斯风格,蓝色的真皮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水彩风景画。她坐着其中,也算是一个小景致。这是她的地盘,尽可以放肆些。 “我可以分期付款的。” 林怀孝插话道:“没事的,那东西也不贵,你卖掉个肾就好了。要不你卖身给她也行。” 杜秋道:“赔钱的事先别急,我还有些事想问你。你女儿为什么会觉得我和你有瓜葛,你和她说了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都不知道她认识你。她怎么找来的?” “你自己去问她好了。当人家的爸爸可要更用心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叶春彦把头垂得更低,眼睛朝下望,像是枚钉子,死死嵌进地板里。貌恭而心不服,他嘴上说得越客气,杜秋猜他越是在骂自己。 “道歉就不必了,只是你好像还欠我什么呢?” 片刻的愕然过去,叶春彦的面颊红了, 也不是不屈辱。但神色依旧淡淡,黑眼睛忧郁地沉默着,他只轻轻点了点头,决心一下,作势就要跪下去了。杜秋立刻就去拉他,“开玩笑的。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她拍了拍叶春彦的肩膀,让他站起来,“你还真是为你的女儿什么都豁出去。那你就好好听听她说话,那孩子很担心你的牙,去医院看看。钱不够我可以再给点。” “够了,已经太多了。” “那就请抬起头看我,叶先生。有件事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却始终不愿意说,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连林怀孝也被勾起兴趣,扭头望过来。 叶春彦直视着她,平静道:“我不喜欢你说的话。曾经你接受过一次采访。你说,那些人之所以活成这样,因为他们还不够努力。现在社会要彻底的失败,是很不容易的。努力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就只是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他微微眯起眼,又露出了那熟悉的轻蔑。但这次却在杜秋心里引来了淡淡的愧疚。 “我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 “我可以帮你把原报道找出来。” “我明白了,那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现在我已经不会这么想了,谁都有不太聪明的时候。”杜秋确实记不清了,但想来她也是这样的岁月。刚回国那几年,她志满意得,满心抱负,自以为有一个璀璨世界慷慨地等着她去征服。她那时候怎么会想到今日,事业上的雄心只剩下一个订书机。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也真的累了,肩膀略微垮下来道:“叶先生,有句话由我说可能太傲慢了,但我还是要开口。我很多时候反应过激了些,因为这个世界对我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宽容。” 叶春彦沉默了半响,终于道:“对不起,你的处境确实是我不了解的地方。” 他说得很真诚,和解来得很突然,杜秋反倒有些尴尬,也不说话,莫名怀念起针锋相对的时刻。 林怀孝忽然从旁鼓起掌来,“太好了,你们算是说开了,大团圆结局,你们可以接个吻加深一下感情。” “他这个人就喜欢开玩笑,你别管他。”杜秋摆摆手,“你可以带你女儿走了,打碎的那个盘子就是个纪念品,几千块的事。碎碎平安,别赔了。” 叶春彦潦草道了谢,立刻就要走,杜秋又把他叫住,“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女儿叫我阿姨就算了,你叫我阿姨,我可担不起这辈分。” 叶春彦回身笑了笑,很少见他这么笑,多少带些俏皮。他走到门口时,林怀孝故意把腿伸出去绊他。他虽然高,却很轻巧地躲了过去,一样淡淡道:“林先生你也再见。” 照例还是让老周把这对父女送回家。他们一走。林怀孝就问她,“你有没有和他睡过啊?” 杜秋给自己倒了杯茶,自顾自喝了一口,“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又不是瞎子。那位叶先生长什么样子,我看不到吗?你故意不让我走,就是想证明你和他没什么。可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要是你撞到的是个八十岁老头,他摸黑斜了你一眼,你会这么放不下他,整天寝食难安吗?” “八十岁老头不能开车上路。” 一岔话,反倒显得心虚,林怀孝自然更笑话她,“你就是假正经,人好色又不是坏事,表示身体好。还是说你想让我给你个保证?那好啊,自由恋爱万岁,打倒封建包办婚姻和一切敢怒不敢言的胆小鬼。” 杜秋冷眼睨他,道:“我觉得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骂我。我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的。之前是杜时青先去惹他,现在又是不知道搞出什么误会来。我可烦透他了。” 林怀孝把手机调成镜子给她照。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有淡淡的笑意,瞥了一眼镜子,用手去点嘴角,倒也不自觉。他道: “女人看女人,一眼能看出有几分姿色。 男人看男人也一样。我看,这哥们不错的,长得好,腰也有力气。” 杜秋嫌他说话太野,不理睬。他也不恼,继续道:“对待感情就像是对待彩票,上当是肯定的,只有疯子才想从中得到幸福。化用自《红与黑》你也要放松放松,花点小钱,及时行乐。”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样,我替你保密,你借我一点钱。不多,就一百二十万。白羽翎从家里去医院就要四十分钟,太累了。我准备就近给她租套房子,看中一套,五万一个月,整租两年。以后我去找她也方便。” “别拿我寻开心,这点钱你会拿不出来?少买一辆车,就全有了。” “最近有些事,不方便动。下个月就能还你。” “我借你钱是无所谓,但你确定她会收吗?” “我有我的办法,你别管。” “那她同意了,你再来找我。这钱我不能直接给你,要是被我爸或者你爸看到了,没办法解释。到时候我直接帮她付了房租,她拎包入住就行了,也省力。” 杜秋不敢给他明确的态度,毕竟这种事容易穿帮。林怀孝也不强求,说想自己散散心,就直接走了,也不让她的司机送。 他走后,杜秋独自喝了半壶茶,静静思索着。林怀孝性情乖张得很,但他的话不无道理,她之前太忧心杜时青对叶春彦有意思,想来是以己度人了。她妹妹喜欢同龄人,她又何尝不是。二十来岁的男孩终究幼稚了些,四十岁的则该多注意些身体。漂亮的小玩意儿她也见过不少。她这样的身份,男人只恨当不成小白脸。 但送上门来的,性格都别别扭扭。要么太讨好,只差她喝口茶都要帮着擦嘴,企图心明晃晃摆出来。她倒也不缺个跟班。要么板着脸哼哼唧唧当圣人,实在该少看些二流电视,真以为不给她好脸色,她还要刮目相看。 要是在圈子里找熟人,最好也不过林怀孝这样。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奄奄一息。钱还是要摆在第一位,要不然累死十个律师起草婚前协议也没用,总有账抹不平,到最后打起官司来,给外人看笑话。冷酷一些想,父亲的选择也没错,当寡妇最妥当,既证明她能结婚,又不用当真受婚姻的拖累。说出去面子上也风光,她是和高中同学生死相依了,谁敢说她是为了钱。 可惜还是过不了自己那道坎。良心有时候是个落在地上的图钉,尖朝上,冷不防踩上去一痛。。 她不是生来克己的性格,但在这么个位置上,左右进退都要小心。名声上,女人终究比不过男人潇洒。多少浪荡子结了婚,过往的情史都翻篇了。她可享受不到这待遇。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道理是这样讲,可她是患过厌食症的人,连吃都能忍住,难道把持不住一个男人吗? 林怀孝装得大度,难免不是要抓她个把柄。他外面找人,她也找,这样扯平可太容易了。家里要怎么交代?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乱来的人。 一想到父亲审视的眼光,她的胃又紧缩起来。 就算她这头应付过去,叶春彦也未必会答应当情人。其实真得手了大概也不过如此,她又不是个太有常性的人,到时候还要平白花笔钱当封口费。 算了,左右不过是个男人。她千般烦恼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大可以摆在最后。 真要她多关心的男人还是林怀孝。林家办信托比杜家要早,他不至于连这些钱都拿不出来。不想惊动家里倒是个解释,可他肯定也有私房钱。再不济,卖掉两块表也能套现。 他该不会要跑吧?这个念头只一阵风就飘远了。他要走早就该走了,何必拖到这时候。临死前求自由,顶多是享受选墓地的自由。这么多被浪费的青春,早就被辜负透了。
第8章 这世上总有人更好命些,但未必是你 叶春彦领着女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赵。老赵还是老样子,缩着脖子,自带一包花生,在楼底下闲坐着。自从他女儿工作后搬了出去,他就宁愿这样子在外面坐到天黑。这里的一班老头老太都差不多是这样子,说别人的闲话时总是一天一个样子,而聊起自己家的事则反反复复只有几个话题,无非是房子、票子和孩子。 老赵道:“我家女人啊,最近越来越乱花钱了,找了个裁缝做旗袍,花掉三千块钱。我和她说寻死啊 ,做这么贵。她说预备着女儿结婚时穿。你们说她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八字还没一撇啊。” “那你要积极点给她介绍的啊。”有个老太笑着道:“我看你隔壁的叶先生就蛮好的。” “他不行的,有小孩的,正经女的谁愿意去当后娘啊。”老赵还要笑着骂两句话,却看到对面老太的脸色不对了,眯着眼一个劲朝他暗示。他一回身,看到叶春彦就站在后面。他是背对着光,五官全沉在阴影里,只勾勒出个又瘦又高的轮廓,像个鬼影似的。 老赵吓了一跳,搓着手和他寒暄几句。叶春彦微笑着把他叫到旁边单独聊,“我女儿今天离家出走了。” “啊,那要不要紧啊,找回来了没有?” “已经找回来了,她找到别人家里去了,就是之前开车过来的那位小姐。不知道谁和她开了些玩笑,说那是我的女朋友。她就当真了。” “这个啊。小孩子也太认真了。” “小孩子不懂,大人要懂。人家已经结婚了。有些话不要乱说。谢谢啦。”叶春彦说完就走了, 他不笑的时候,像是大理石切出来的台面,四平八稳又不近人情的冷。 老赵搓了搓手,觉得凭白受了点气,但也不便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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