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忽然病了。这时她才惊觉,不是他离不开她,是她离不开他。这么无趣的一个人像是块砖摆在家里,倒有沉甸甸的分量。 为了钱的事,她有想去求过杜守拙,夏却断然拒绝。他脸上露出屈辱的神色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临别时刻,他搭着她的手,道:“是命,我认了,别怪你自己。” 杜守拙盯着她的十字架看了一阵,道:“你怎么就信教了?以前你是连庙里的菩萨都不愿意拜的。” “做了亏心事,也就不能不信了。” “你也不要这样子,现在孩子们不是都很好吗?”他习惯性板起脸,又生怕太严肃,笑了笑道: “你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我不知道文卿来找你了,我本来想把他劝走,但是他不愿意走。” “别让他走了,留下来吧,也当是陪陪我。你也留下来陪我,那就更好了。” “别这样了,为过去的事,我时时刻刻都在忏悔。这事的过错在我,我已经不求这辈子能偿还,只希望来世的。可是孩子都是无辜的。我没有求过你什么,但看在许多事情的份上,给文卿留一条活路吧。他原本就不该回来,有机会我也一定会带他走的。” 他皱眉,觉得她絮絮叨叨的话里有太多感情用事,眼泪与哀情也多,败坏了久别重逢的兴致。他原本是很乐意见到她的。 他略显不耐烦道:“你别太操心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虽然他名义上是我的侄子,但钱我也一样不会少了他的。” “我要求你的不是这个。我怕的是杜秋和他,他们两姐弟个性都那么强,以后难免有纷争。” “这你放心好了,我会看着他的。”他顿了顿,道:“你的白发不少,应该去染一染。” “随他去吧。我知道自己老了。” “我老得比你更快,所以看出来你还是很年轻的。”他很自在地望着她的白发,笑道: “你也别急着走,好吗?以后有些事我还要找你商量。” 她同意了。但他们想的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事。她只想着多留一段时间,从旁诱劝,以便能把夏文卿带走。 杜守拙不禁飘飘然,想着这人生到这境地已算圆满。有两女一儿在身旁,破镜也能重圆,到了他现在的地位,他们走得近些,也不至于有人说闲话。他只当她是来为儿子讨一些好处的,也觉得是情理之中。夏文卿到底是他的血脉,就算不认祖归宗,以侄子的身份,也理应拿一些钱。 “你放心好了,我对文卿早就有安排了。我本来就想把他叫到身边来,只是小秋一直不结婚,不太方便。现在他跟着我,什么都好办了。这个家总是有他一份的。” 荣达的潘总突然以私人名义请杜秋吃饭。她自然去了,猜他是有事要同自己说。虽然荣达自资代债的事闹出些波折来,但他们的交情没受影响,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往来。生意场不过如此,帮来帮去,混个脸熟,只要手里有资源能动,总是不缺朋友的。 潘总把杜秋请来,先是大大方方把她恭维了一番,酒过三巡,才说出正题,道:“其实我是有件事想麻烦杜总你,不知道方不方便。怎么说呢?是我儿子工作的事。” 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办起来比较急。下个月结束招聘流程,到今天他儿子的简历才递出去。属实是庸才中较嚣张的一类。不过对面欠过她一个人情,一通电话过去安排个闲职还是容易的。这小子入职也无非是混日子,做上一年半载,充实了履历,他爸估计对他来另有打算。这样两边都不难堪,杜秋也乐意帮这个忙。 她把酒杯满上,笑道:“潘总别紧张,一句话的事,给我五天,我给你一个回应。” “杜总爽快人,我敬你。”他喜上眉梢,一连喝了三杯。 “客气了,你也是为家里操心了。不容易啊。” “别人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也就听听。要我说啊,是儿孙要享父母福。我真是操不完的心啊。倒不是占杜总便宜,我是真的想啊,我儿子有你们家里人一半的出息就好了。” “也不要这么说。我们家的人是各个出息,有时候太有本事了,也不好,都进去了。”她说的是朱明思的事,少见的促狭。他疑心她是醉了,不着痕迹把话题转过去,道:“杜总,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我是责无旁贷的。” “其实大家都是朋友,潘总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这次就是举手之劳。”这些都是场面话,从耳朵里顺一遍就好。杜秋刻意一顿,关键在后面,“其实我也就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听说环宇的钱总和您关系不错,有空能不能一起叫来吃个饭?” “当然没问题,我今天回去就和他说。不过有一件事,他这个人说话比较直,可能有时话不太中听,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钱忠恕算是老资格的企业家,搞连锁商超起家,虽然近几年收到国外资本冲击,效益走低,但他手头还控制着多家投资公司,实力雄厚。但真正确立他江湖地位,倒是一桩官司。十五年前,他突然被人以诈骗和行贿的罪名带走。 本以为他要进去待上几年,没想到喝了茶出来,有惊无险过了这关。这件事后,他也低调了不少,醉心公益和投资。虽然事后证明当初落难是站错了队,但没有深究,就足以证明他在政商两界底气都算足。 他就是典型那类喜欢钓鱼、泡脚、打高尔夫的中年人,和杜秋约在私人鱼塘见面。这片鱼塘都是他,平日有专人负责鱼苗补充和水质管理,说是钓鱼,也不过是玩个高兴。他捏着鱼竿,坐在太阳伞下面,朝杜秋斜了个眼神,让她自己搬椅子坐下。坐的是折叠椅,连靠背都没有。 他戴着墨镜挡太阳,也懒得摘,只是又轻又快对她道:“客气的屁话就不用说了。你有正事就说,别把我的鱼吵吵走了。” “是这样的,钱总。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当年福顺的第二大股东以福顺 8%的股权做担保,向金融机构做质押融资,后来他们破产了,这部分股份就变成烂账,一直没收回来。” “你是想要让我帮你和金融机构接触,买回这 8%的股份?”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资本市场对这 8%的股份不感兴趣?因为你们家的公司不行啊!你爸这个德行,你们还是家族企业,大家都对你们的发展前景不看好。都怕高价接盘后烂在手里。” 他坐起身,往水里撒了一把饵,“我这人说话有点难听啊。你这位女同志吧,最好别介意。我的意思是,我们根本都不熟吧。让我帮你担这么大风险,到底我是傻叉还是你是傻叉?” 杜秋低头,依旧笑道:“我没让您现在答应我。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等过一段时间,您说不定对我有信心了,很多事可以再详细谈。”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可是我知道你啊,杜秋。从你进家族企业开始,我就没听说你做过什么有出息的事。你就是马上在家里挖出金矿来也没用。你们家那点吊事谁不知道啊,连你爸你都搞不定,你还能搞定谁。” “环境时刻在变动,所以人也时刻变。有些事还真不好说。但我想,对您来说怎么样都不吃亏,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定有惊喜呢。” 她笑着把名片递上去,他一接,在手里掂了掂,到底是经验足,便问道:“你的名片好像厚一点。用了什么特殊工艺?” “专门订做的,抗高温,没有烟灰缸的时候去拿来按灭烟头很合适。比起名片直接被丢掉,这样至少还有用点。” “真的假的啊?”他随手把烟头按灭在名片上,上面杜秋两个字只暗了暗,确实没有烧焦。这回他倒是真心笑了,玩味着扫了她一眼,“我说啊,搞投资和钓鱼一样,没收杆前什么都说不好。你以为钓上来一条大鱼,搞不好是只臭皮鞋。” 他把杆一扬,钓上一条细长的银鱼,“是白水鱼。你拿去吃吧,清蒸不错的。”他把鱼丢进水桶里,丢给杜秋。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欠了欠身道谢,拎着桶便走。 回到家里,杜秋倒怅然若失起来,她平日也不太吃鱼,只是叶春彦在的时候会把鱼刺剔了夹给她。现在看到这条鱼,总会想起他来。 叶春彦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第81章 你能接受一种凌驾在他人之上的幸福吗? 叶春彦的姨母是自杀,她的病其实拖拖拉拉还有一阵。但她觉得没意思,花了这么多钱也治不好,儿媳怀孕也是要用钱的时候,化疗放疗也痛苦不堪,牙齿都掉光了,整天喝流食,她索性就走了。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你去买只老鸭,柜子里有你表哥送来的虫草,你去熬点汤给她喝,大补的。”她便是用这个借口劝他回去。 对外,他们只说是病故,姨妈特意嘱咐的,怕房子成凶宅卖不出去。虽然事先有了准备,可操办起丧事来还是手忙脚乱。表弟被姨母生前伺候太好,许多事都不了解。表弟媳又不是本地人,许多习俗也一窍不通。只是拜托给叶春彦。说来可悲,他确实在办至亲丧事上经验丰富。 平心而论,姨母也是个豁达人。过去为了钱折腾叶春彦时,有拉下面子的豁达。现在为了钱折腾自己,也有一了百了的豁达。都是为了儿子。 叶春彦是开着那辆宝马 i8 来的,停在表弟的停车位,几个孩子很好奇地围着看,问是不是玩具车。有个母亲眼疾手快把儿子拉到一边,怕他用钥匙划了车,赔不起。 他之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甚至有几个邻居是认识他的。但这次他们都只拿他当一个新人,一个屈尊降贵造访,可远观不可亲近的人。 叶春彦一进门也不做寒暄,直接马不停蹄把事情办起来。拿着医院和派出所开出的证明去火葬场,确定时间,预定灵堂,联系亲友,准备悼念名单,买花和糖果,订饭店。又问表弟要不要请人超度。表弟说要,他又去联系熟人找法师。这种专在葬礼上念经的和尚很热俏,需要提前说好时间。终于花了一倍多的价钱,找来合适的人超度。 守夜的时候,表弟有些熬不住,坐在他旁边,头上下点着就要瞌睡过去,眼看着就要靠在叶春彦肩上。他太太忽然用力一拍他大腿,吓得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她倒茶给他们提神,又道:“你别把口水滴他衣服上,这衣服一看要干洗的。” 叶春彦刚想说不要紧,表弟却转向他,极郑重地鞠了个躬,“这次真是多亏你了,我妈以前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她和你道歉。” “也就是举手之劳。别在灵堂说这种话,我出门会被雷劈的。” 他起先还没把这话当真,可到出殡的时候,他才察觉表弟一家有些怕他,连碰他的衣服都有些紧张。表弟只讪笑道:“你的外套很贵吧,别让香熏到味了,我给你单独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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