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的资产都被法院尽数查封,国外的信托由于没有到期,短时间也无法取出。不止是凌雾,就连从前帮自己代持了部分房产与车辆的凌雾家人也跑得不知影踪,再也联系不上。 周遂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弹尽粮绝了。 活了三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人活在这世上的存在感竟可以如此微弱。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么个难熬的关口,疫情却毫无征兆地在这个城市中失控肆虐开来。还不到一周的时间,情况就从一天天的核酸检测演变成了处处封小区,从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周遂也被莫名其妙地封在了那个陌生而又压抑的阁楼中。 周遂是在午后邻里街巷的争吵中醒过来的,虽然没有做噩梦,但身上却挂着一层恼人的薄汗。 初冬的季节里最烦这种冷戚的湿黏,他慢吞吞地套上衣服走下楼去,只见楼下小厅中期期正悠哉地包着鲜肉抄手,而她爷爷则靠在不远处的摇椅中,半眯着眼不知是梦是醒地对着正在播着国际新闻的电视。 正伏身在案板上包着饺子的期期望见了他,并没停下手上麻利的动作,继而又无声地垂下眼眸。 不过周遂并不介意。 虽然没法成为能够侃侃而谈的朋友,但不得不说,这个漂亮的小护士倒的确是个称职的房东。虽然他们很少会打上照面,但每天早上不论自己起早还是起晚,楼梯口的白色泡沫箱里都会放好裹着厚棉布的三层保温饭盒。或是清粥小菜配烧麦,或是肉汤米线配包子,偶尔还有奢华一把的豆浆油条配蛋炒饭。尽管周遂很难违心去称赞那些食物特别美味,但能在眼下存在感渺茫的生活中拥有这些,他也已经感到知足了。 于是周遂一边翻开楼梯口的泡沫箱,一边主动打招呼道,“早上好。” “高压锅里有温着的皮蛋瘦肉粥。”期期望着他的动作,即刻直入主题道,“你今天起的早,我还没来得及盛好放进去。” “哦,谢谢。”周遂摸了摸后脑勺,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低哑,“对了房东,是不是我们这条街被封了?” 院外的声音越来越响。 乒乒乓乓的,混着器皿的敲击与此起彼伏的叫骂,仿佛有着聚众揭竿而起的架势。 “不止,”期期神色毫无波澜道,“封的是整座城。” “这么忽然?” 周遂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望向了窗外斑驳的院墙,不免担心起了在看守所的父亲,也不知道给那过里的打点最近会不会受到影响。 只不过事到如今,周遂已经想开了不少。就像此刻误打误撞的安身立命之处,也不会因为狭小而鄙陋令他感到不适。毕竟比起高墙之内失去自由的父亲,自己已经算好太多太多了。 “嗯。” “有出消息封多久吗?” 期期垂首清点着自己包的那大半桌抄手,勾起唇轻笑道,“……就算有消息,你会相信吗?” “也是。” 周遂目光晦暗。 随即转身去简单洗漱,继而独自迈入厨房。 这间厨房的面积很小,小到要是同时进来两个人都有些转不开身。但期期却把这里整理的很是干净,墙上地上不见半点油星,瓶瓶罐罐也是收纳有序,她甚至还整理出了一个带锁的抽屉,让自己放置东西。 于是周遂买了一些挂耳,连同着钥匙,一起丢在了那个小抽屉里。 尽管知道绝大概率会被拒绝,但周遂还是煞有其事地探出头客套道,“喝咖啡吗,房东?” “不用。”在确认身侧的爷爷此刻已然眯着之后,期期拿过遥控器,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低,继而再度开口道,“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说。” “安妮和你拟的合约里我原本只需要负责你每天的早饭。最近情况特殊,我就把你的三餐一起做了,你每天加三十块钱伙食费,你觉得怎么样?” 周遂这才意识到近期踏不出门所要面临的现实问题。 随即他连忙低头,清点起了自己那格小抽屉里剩的咖啡和奶球还够支撑多少天。 门外的期期见他一时不答,以为是这位租客对自己的价格有些不满。从而在短暂的微忖后,期期丝毫不见羞赧地再度开口道,“或者一天算你二十五,也行。” “哦,”周遂这才回过神道,“可以,都听你的。” 借着厨房小铁窗外透来的微光,周遂抿起了温度已然可以入口的咖啡。他想了想,反正就算能够通行自如,自己想见的人也见不到。如今窝在这里,房东虽然直来直往不近人情,但自己到底也有吃有喝也死不了,就这么混一天算一天地凑合过吧。 梦想明天是一种快乐,但明天和快乐这两个词汇对他来说已经一望无际。 他必须要活回现实里。
第6章 隐秘心事 然而封闭的日子还是比想象中难过很多。 这还不到一周,从睁开眼起周遂便变得食不知味,坐立难安。很多时候,他不仅望着爬满补丁的窗帘布感到烦躁,就连晚上伏在那张旧板床上入睡也变得更为困难。同时令他不解的是,楼下的那对祖孙似乎非常适应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即使家里还时不时有自己这个外人在晃悠。 先前虽然同居一处,但他近乎从未关注过同一屋檐下另外二人的生活。 周遂只知道期期爷爷因为得过中风,平日里动作有些迟缓,但好在老人家心态不错,虽然话并不多,但每一次见到自己都是客客气气笑眯眯的。至于期期,他是有些不解的,因为每天除了上班、做饭与照顾爷爷,似乎不见她对其余事抱有一丝兴趣。她的作息几乎和老年人一样,晚饭后不久就灭了灯,彻底把自己关进了黑漆漆的房间里。 可是周遂不解。 因为她分明拥有着让人一眼便难以忘怀的能力。 用古人矫情的言语来慨叹,应该就是清澈纯然,玉骨冰肌,犹如一株生在空谷中的洁白雪莲,有着一种极为少见的清冷脱俗之美。所以就连从小跟在父亲身边阅美人无数的自己,在遇见她的第一眼时都倍觉惊艳。在他的认知中,拥有这样外貌条件的女孩应该从青春期起就被无数异性簇拥着谄媚讨好,享受着美貌为其在生活中带来与众不同的惠利。 而她却只是活着,努力地活着,并不怀揣任何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应有的热情与爱好,而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孑然一身地重复着机械般的生活。 这的确很反常。 不过周遂最多也只是好奇,无聊时脑海中闪过一瞬想想而已。毕竟比起别人,自己的处境才真正糟糕得多,父亲的官司至今理不出头绪,给凌雾与她的家人所发的信息依旧石沉大海,疫情的封闭无疑放大了这些焦灼的情绪,所以他也的确没什么心思去参透别人生活中的玄机。 他裹紧被子,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只见院子中那棵爬墙而立的黄桷树,枝丫正不偏不倚地托举着月亮。 周遂静静地凝视着月亮。 那是一轮盈盈的圆月,周身散发着旖旎的鹅黄色光晕,朦胧却不掩光芒万丈,恍若有着一种不识人间疾苦的丰饶华美。多年来,他很少拥有如此低落的心绪去观赏生活中最为自然不过的景观。他就这样直愣愣地望着,直到眼眶开始酸涩,仿佛穿透那层遥不可及的光华,可以荡涤自己疲惫不堪的灵魂。 然而渐渐的,周遂开始感到不对劲。 起初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一股烟味往鼻腔里钻,可直到看见隐隐蔽上月辉的浓烟,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周遂甚至来不及穿好衣服。 他汲着拖鞋,披着件厚外套就往楼下冲。他在心里揣测,是不是爷爷或者期期煮了什么东西忘记关火。这样的时间节点,一场意外的失火,可能会使房屋紧密相连的整条街遭殃。 周遂的心扑通狂跳。 然而直到望见楼下的火源,他才缓过了气,觉得自己真像个不折不扣二傻子。 原来是期期正在院子里烧纸。 莹莹火光之中,期期那有如骨瓷盘细腻的脸颊被烤得发红,她的羽睫微颤,口中正在低念些什么。由于隔得远,周遂听不真切,也并不知她在悼念些什么,却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恍若一幅哀凉的画卷。 周遂不自觉地向她靠近。 然而直到走近些,他才发现期期的身旁竟还歪倒着几个酒瓶。期期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出现,或许是因为喝的迷糊,她竟破天荒地赏了自己个十分难得的笑脸。可很快的,她又转回头去专注地凝望着火光,仿佛想穿透这片虚妄的火焰,去看清某个在世上再也见不到的人。 “期期,赶紧结束,”周遂边说着,边麻利地将她身旁的酒瓶顺到稍远处的墙角,“别再继续烧了,周围易燃物多,这太危险了!” “没关系。” “这还没关系?等到出了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不会,”期期嗤笑,继而又丢了一沓子厚厚的纸钱到火堆中,“我醒着呢。对了,你不许偷偷倒掉我的酒,你不许浪费。” “哦,知道了。”周遂见她这时候还惦记着酒,倒也信了她没有完全犯浑,“你还剩多少纸钱,赶紧烧完,我陪你。” 随即他回头蹲到了她的身边。 正想捡起散落在她身旁的纸钱帮她一同丢入火堆,却不料被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拍开。 “哎呀,干什么呢,你们又不认识!”期期自说自话道,“你烧的东西,到时候别人都收不到。” 周遂一时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大半夜的,你烧那么大阵仗,也不怕邻居发现了过来闹?” “现在私自出门,可是犯法的,你说谁还会从家里跑出来?” “哦,那倒也是。” 周遂懒得跟她再争执。 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何况此刻还是午夜,就连天上悬着着月亮都笼着一层淬寒的雾芒。他的脚冻得冰凉,有些不想继续站在户外,却又担心期期一个人鲁鲁莽莽的有危险。毕竟在这样的时间节点要是在这里发生火情,怕是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这条街上人的命。 “……你还想死吗?” 周遂有些意外,随即玩笑道,“你想烧死我吗?” 姚期期的脸被眼前半人高的火焰烤得很烫,眼皮子也酸胀得厉害,她似乎有些蔫儿了下来,就连声音也比刚才小了不少。只不过她接下来那语出惊人的话,却让周遂顿时打了个寒颤。 “我觉得我的身体住着两个灵魂。我时常觉得自己背负着天大的罪孽,我的手里捏着很多人条命,我杀过好多好多的人,我很害怕被人发现,也害怕承担后果,更怕记忆的断层让我连贯不了很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姚期期,你不会真是个连环杀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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