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仰浮感再次泛上皮肤,她似乎能看到阳光坠入水中反射来的微弱金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地回答:“好。” 报到这天,田知意被送到了壶州连口镇。父母陪她领了书和讲义,又和班主任聊了聊,便让她回了住处。 据说以她的病情,能有学校收已经不错了。 不过这复读学校既然能设在市重点壶州三中隔壁,想来是不同凡响。 学校里没有宿舍,学生大多在校对面的小区租房,每栋楼甚至每几层楼都是有不同承包人的学生公寓。 田知意便住在这些楼中的一间。 楼道很旧,贴着劣质的瓷砖,有几块还碎了,露出难看的黑缝。 发霉的、腐朽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从水泥墙根处泛出来,是连绵雨天前的恼人气息。 灯光昏暗,田知意看不清路,脚底一滑,打了个旋就坐到了地上。 瓷砖冷硬,臀部先是一凉,很快火烧似的疼了起来。 手中抱着的讲义早就飞了出去,皮纹纸胶装的脊背直接裂开,纸张零落,像是被风强扯下来的叶。 走道里声控灯早就灭了,田知意径自坐在地上,将自己埋在一片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轻不重的一声跺脚,她头顶的灯倏地亮起。 昏黄的灯光跃过田知意的身躯投下灰黑的影子。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着高中校服的少年在眼前。纵使灯光昏暗,她也能勉强辨认出校服胸前绣的“三中”字样。 ……是那所好学校的学生啊。 少年利落地收拾好了田知意散在地上的讲义,拿在手上,走到田知意的面前问:“受伤了吗?” 田知意这才看得清少年的样子,理着干净利落的寸头,眉毛浓密而修长,一双眼亮而深邃,正静静打量着她。 “啊?”田知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些不雅。 地砖被踩踏得极为光滑,田知意怕自己再次摔倒,便小心贴着身后的门,一点点蹭着身起来。 “你好。”少年看着她,自我介绍,“我叫闻漫。你是?” 人如其名,他站得板正,神情却很自然。外套领口的第一粒扣子没有系上,松松地敞开着。 “我叫田知意。” 姑且算是礼节性的回答。 闻漫礼貌点头回应,没有多问,只径自走到门前掏出钥匙。 锁开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啪嗒”声,头顶灯灭,室内灯亮,光影流转,仿佛世事变幻。 室内的吸顶灯光倾斜着落到田知意的脚尖,她的目光本能地循着光的方向望去。 闻漫侧身站在一片光亮里,回头问她: “你看起来好像很冷,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第2章 浮梦 ◎“一切都很好。”◎ 田知意轻轻地“嗯”了声,声音细若蚊蚋,连她自己都一阵犹疑声音有没有发出来。 所幸闻漫敞开着门,人已经进屋烧水了,四下无人看她。 生病之后,她便觉得精力一日衰颓过一日,能省一分力是一分。 许是这日舟车劳顿,许是身体气血有亏,田知意靠着墙勉强站直,胸口堵堵的喘不过气来。 ……好累。 她的思绪像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且缓慢,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往未知的方向。 未知即恐惧,恐惧为深渊。 ……扯远了。 田知意慢吞吞地想着自己该做什么,慢吞吞地给出两个选项: 跟着走进闻漫的家门,或是放他的鸽子逃回家。 放人鸽子不是好选项,会让闻漫生气,影响接下来的交流。但田知意根本无所谓今后的交流,她不想卷入任何社交,因为趁早被人抛弃趁早轻松。 她现在这个状态根本无力维持良好的关系,遑论交友。 闻漫的友善对她而言是种压力。 ……可刚刚为什么没有直接拒绝呢? 只是因为没有拒绝的力气吗? 田知意倚着门,像一只趋光的飞虫,视线本能性地移向对面明亮的室内。 靠近门口的位置有张方桌,下面藏着四张小方凳。再远处靠墙的位置是屋内初始配备的靠背椅,上面已经堆上了收纳盒。 闻漫的屋子不大,被堆得很满,像是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杂货铺,高高的货物堆到天花板上,却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而她的屋子……田知意知道,是个空空的洞穴,没开灯的时候就是张幽暗的大口,等着她走进再一口吞没。 她连转身开门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番计较,她心下有了答案。 去闻漫的屋里,至少……她还知道接下来是要喝茶。 回她自己的屋……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未知即恐惧。 田知意被恐惧所驱离,抱着书和讲义,踩上了入户垫,轻轻关上了门。 她不知道整个过程她花费了多久,但闻漫始终在厨房烧水,并不曾出来看她一眼,只在进门时妥帖地提前喊了声“不用换鞋”。 在别人看来或许疏离的举动,却无形中让田知意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他是个不多管闲事的,很好。她想。 田知意伸手从方桌下抽出一张方凳,凳子发出“吱呀”的声响,还有些晃动。 ……会散架吗? 田知意在心里问自己,但没想出答案。 她也懒得再试,兀自坐上了方凳。 凳面平移地摇晃着,仿佛平静湖面无风自晃的舟。 田知意下意识地往厨房看去。 闻漫仍在忙碌。 说是厨房,算上边上的冰箱,他面前只一台一水槽一电磁炉而已。 因为没通燃气,便没有隔断的门,和屋里的别的空间没有明显的划分。 据说是为了防止火灾,整栋楼都是没有燃气的。即便是一楼供应餐食的小食堂,用的也是电器。 但终究限电的要求是比学生宿舍宽松得多,起码电磁炉、吹风机能正常使用。 田知意的目光落在咕噜咕噜直冒泡的养生壶上,不知为何,无规则的气泡运动反倒能让她的心绪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闻漫捧了只托盘出来,里面一只玻璃杯,一只马克杯。闻漫将托盘盛马克杯的那边转到田知意面前,杯口迎面,甜香扑鼻。 田知意怔了怔才伸手取了下来。她没立即去喝,只是捧着杯身,暖了暖掌心后才低下头。 和玻璃杯中偏深棕的茶水不同,杯中的液体是奶棕色的,奶香混着浓郁的甜,让田知意想起小孩爱吃的甜食的味道。 ……这样的东西,应该是安全的吧? “我炒了焦糖加在里面,还倒了牛奶,茶叶也没有加太多,应该不会太苦的。” 见她久久不喝,闻漫以为是自己的“别出心裁”把客人吓到了,略显慌忙地解释。 见闻漫这般详细到甚至有些琐碎,田知意突然安下心来。 生病后她有时困倦得睡不醒,有时又挣扎着睡不着,着实与喝不喝茶没有关系。 是她应下了闻漫的邀请,不该让闻漫如此为难。 “不是。”田知意顿了顿,慢慢地回答他,“我只是怕烫。” 她的五官生得明丽,暴瘦后有些凹陷,配上慢条斯理的神态,像只弱不禁风的球关节娃娃,让人的注意力不由得随着她纤细的手指而移动。 与田知意的设想有些出入,或许闻漫是直接加的冷牛奶,奶茶的温度并不算烫口,水牛乳饱满的芬芳与丝滑甜美的焦糖完美地融进了红茶固有的香甜之中,如溪流般在口中连绵地延展,无声顺入喉间心田。 很完美的饮品。田知意想。喝起来很省力。 她沉默着啜吸了几口,唇边逐渐绽开抹笑意,像是路边丛丛的小花:“很好喝。” 花开得柔婉又怯怯,嵌在她欲言又止的神色里。 这样将藏的心事很难不被人读出,更何况对方是闻漫:“你觉得好喝就好……不过,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一切都很好,要是……有根吸管就好了……”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为提了个失礼的请求而不安。 田知意自幼便被父母耳提面命教养规矩,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 ……而且这样的需求很奇怪吧?哪有人会用吸管喝马克杯的奶茶的?而且对方是男生,家里怎么会备有吸管呢…… 自责所带来的局促一下子如潮水般涌来,密密的思绪织成张网,她像是误触蜘蛛网的飞虫,蛛网上的每根丝都有将她绞杀、吸干的能力。 唯一的区别是,杀死飞虫的网来自蜘蛛,杀死她的网却来自自己。 一种名为礼数的东西已然刻进了她的血管里,随着血液流动立体声地咆哮:上门做客无论喜欢不喜欢,都要满脸热情满脸感谢,不能让对方发现你有所不满更不能主动提要求…… 她刚刚打破了规矩,就要面临更加强烈的轰鸣。 田知意不知道这一切从何时起,但等到发觉时,已经滑落到如今的境地。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学会一个词来形容此时的无力。 叫,内耗。 闻漫听了她的话,着手找到剪开的牛奶盒:“牛奶配的吸管可以吗?” 田知意轻轻“嗯”了声,看他握着吸管伸过手来。 他的手掌很宽大,指节也长,中指侧握笔时积下的厚茧是好学生的证明,指甲根部则长着饱满厚实的白月牙。藏在指节后的掌心泛着樱花色,是生命力的颜色。 ……他一定很健康。 田知意一边在心里默想,一边飞快地取了吸管。 她知道只有身体健康的人才会有双这样的手,不像她惨白的手掌爬满密密的青筋,指甲也干得发枯,有医生说她右手大拇指根部那片是深青的,一看就知道月事来时会痛得厉害。 一旦陷入沉思,她便像一具没有生气的人偶,连眼里的光都失去了,将繁杂的思绪掩藏在一片晦暗的死寂里。 吸管没有拆开,只握在掌心,塑料包装上沾了黏黏的汗。 这是她的安全小屋。 就像是一个风雨大作的傍晚,天色将暗又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她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窗边听疯狂撼动窗棂却吹不进来的风声,看狠砸在玻璃上却只能饮恨滑落的雨点,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的、满满的安全。 当然,这基于外界的干扰只是无法闯入的白噪音。 但是如果是有人,想要强行突破这片安宁呢? 比如此时,她的手机正连续不断地响着。 是楼长褚阿姨发来的送餐消息。 像是有人不停地敲着窗户,大喊着问她好不好。虽然是关心,却让她想驱离。 所幸只是发消息的程度田知意还能应对,她沉默地看着消息跳动,直到彻底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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