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凝看着心酸,但没表现。阮风琴精神倒是不错,还带了不少椰子风味土特产和免税的护肤品给她。她把前夫的入狱视作张怀凝的功劳,还道:“都说女人为难女人,原来男人对付男人也够狠的。” 张怀凝嫌她,道:“你和你前夫一样,丝毫不懂社会运行的规律。男人,看不起女人,但往往离不开他们。 可男人对更低阶级的同性,是视若尘埃。” 阮风琴似懂非懂,放在过去,她肯定要回嘴几句,可如今她对张怀凝是心悦诚服。 她是娇养长大的,从婚姻里闯出来到了社会上,才知世事艰难。得绝症的单亲母亲,又有一大笔钱,真真是闹事小儿怀金。不熟的亲戚都急着给她介绍男人,一味说为她好,有见过两面就想结婚的。 辗转一圈才知张怀凝的好,她的冷酷,狡猾,傲慢都是好。想当初,她得知张怀凝离婚,兴冲冲和丈夫罗列她罪状。他却冷冷道:“她有能力,所以有脾气,你以为都像你一样蠢啊。”她委屈趴在床上落泪,深恨张怀凝,日子久了竟有快意, 心脏微微抽痛,针刺般细细密密般,有难言的酥麻。 如今的她回忆起来极惊异,“总骂别人是贱,原来我才是头一等的贱吗?”好在她有麻木的乐观天性,想法一变,就有出路。 阮风琴忽然就眼含热泪跪下了,竟是要把女儿托付给她。 张怀凝没扶她,道:“我不吃这一套,快起来。” “我的钱可以全留给你,我只留五十万,剩下的你都拿走。” 阮风琴心急火燎给她资产证明,满打满算还剩四百万,存了两百万在信托,张怀凝冷脸无言,她又忙道: “那我只拿二十万,行不行?” “不是钱的问题。养孩子,要用心。她不是我亲生的,以后受人挑拨,说我故意谋财害命,怎么办?你那前夫,哪天冲过来要孩子,我算什么?我是当医生,又不是当圣人,拿着你的钱滚吧。”张怀凝揪着领子给她甩出去, “说实话,我看不起你,你女儿也不能和我的女儿比。” “是的,我不如你,又傻又笨,我只会挑男人,结婚,受骗,受气。你什么都懂,什么都强。你不用你对她多好,只要你教她点生存的经验,别像我。”阮风琴在门口哭喊,张怀凝把门甩上了。 大概闹了十分钟也消停了,可不多时,又响起敲门声。张怀凝烦躁,开了门,头也不抬道:“你再敢来,我就要叫保安了。” “张医生好狠心,竟然不要我了。”杨浔靠在门口,冲她微微一笑,“枉我还给你带了北京特产。” “什么好东西,烤鸭吗?”她一见他就笑。北京冷,他穿了件夹棉的羊羔毛外套,又是棕色,真像头狗熊在敲门。外面风大,吹他脸颊红扑扑,眼睛里泛水光。 “红星二锅头。” “不是说要为我偷饼干吗?忘了?” 不过是句玩笑话,他竟然真从衣兜里掏出个保鲜盒,还手动做了个夹层,上面放饼干,下面拆了个暖宝宝。原来会场的茶歇是从酒店预定的。这酒店的菜对外贩售,他干脆点了份新鲜的, 一路带回来,到她手里还是温的。他颇得意道:“可以夸我聪明。” 张怀凝没说话,心中百转千回,终落到一处,想,原来就是他了。 她对家的印象很淡薄,除却母亲的反复无常,父亲的踪迹难觅,最深的印象就是姐姐给她塞吃的,寻常的饼干点心水果不提,有一次她甚至专程带了一保温杯的粥油,听人说有助于小孩的发育。家里不熬粥,姐姐从软磨硬泡找食堂的阿姨要,早上五点去候着,六点骑自行车回来给她。 后来是檀宜之,实习时有五十块规格的商务餐,菜品之丰富,穷学生是前所未见,他连汤一起带来给她,语重心长劝她多吃,补补身体,救救脑子。问他吃什么,他说,不饿,来的路上喝过咖啡。惹得她有几年里误会咖啡是一种极高贵的充饥饮品。 中国人无师自通的一种天性,爱上了谁,一定要千方百计带点好吃的。依她的性情,并不坚定自己能和杨浔天长地久。爱也不是海枯石烂的铭刻,只是刹那间的心念,短得如人的一生。她在病房里见过临终的病人回味,好与坏,眼前闪过的也只有片段。 就像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清楚记得姐姐当时在校服里穿一件灰色线衫,因外面下雨,额前塌着几缕乱发。檀宜之那时在大衣里穿了件黑色羊绒衫,天冷,为体面不穿羽绒服,脸冻得青白,说不饿,不冷,顺路看看。杨浔倒霉在衣品太差,以后想起这一幕时,或许只记得他像神采奕奕的熊。 她忍不住笑了,又道:“你肯定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我知道啊,你肯定在笑话我的衣服丑。是不是啊?我可是聪明的笨蛋。”张怀凝笑而不语,只给他展示新换的浴缸,砸掉了玻璃门,换了大尺寸,他的三万块再由她贴补点,全花在这上面。 来不及叙旧,不多时又有人来敲门,这次邻居阿姨,之前还借过那条哈士奇。她手里牵着个小女孩,数落道:“你家孩子丢了,大人怎么不看着点?”真是个热心人,上下打量他们,道:“我们社区定期有给亲手父母的讲座,免费的,爸爸也去。” 张怀凝忙打断,道:“这不是我孩子啊。” “妈妈,我考试一定不作弊了,你别不要我。” 小东西伶俐,竟抱住杨浔叫了声爸。说不清理,姑且先认下。阮风琴不机灵,女儿倒灵活过了头。 张怀凝想吓唬她,骗出阮风琴的住址,粗声粗气,道:“你妈不要你了,知道吗?怕不怕?” 小姑娘盯着她看,不赏光,不见丝毫惧意,吵着要平板玩游戏。杨浔觉得她太面善,亲自上阵,“看到那边的车了吗?一会儿我们就把你卖掉。” 她竟然笑出声,道:“你们是医生吗?我以为医生都是很聪明的,原来你们这样也可以当医生。” 张怀凝同他咬耳朵,道:“我觉得她在骂我们。” “她看着你说的,没骂我,我挺聪明的。”他还是拿了平板给她,又道:“我们是陌生人,很坏的,你懂不懂?你不该对我们提要求的。” “你们比我爸和奶奶温柔多了,我妈说你们是她换的新亲戚。” 平板是杨浔工作时用的,存有不少病人的脑片,她好奇点开看,问道: “这蝴蝶的 x 光片吗?”其中一张有对称的两瓣光斑,其实是胼胝体的病变。 张怀凝道:“这是肿瘤。” “我妈妈脑袋里也有蝴蝶飞不出去吗?”她问得很认真。 半小时后,张怀凝就把女儿还给阮风琴。要找她的踪迹根本不难,小区里遍布监控,能清楚拍到她离开的方向,既然不坐车,就是步行可达,周围没几家酒店。她也住不过连锁宾馆。 张怀凝向前台打听出房号,敲开门,道:“绝症病人还这么能折腾。”杨浔在后面抱着孩子,脸上还有个爱心贴纸,也撕下来还给她。 阮风琴道:“就是没几天了, 才要为孩子拼一把。” “再有下次,我就以遗弃儿童罪给你报警了。”她说完就走,医院里还有事。 德国人又有新症状了,急性左心衰,虽然抢救过来,但治心脏的药又影响了肾功能。 紧急叫了两拨医生来会诊,先是负责肾内的医生道:“神内的医生请让一下。”接着是心内的医生也来,“这里我们负责就好。” 他们简直是来添乱的,肾内要求优先治疗肾损伤,心内却认为会加重心衰。心内要求先治疗心衰,这药又对肾脏有负担。再问他们对病因,都没个主意,直言这是神内的工作。 冷医生蔑笑道:“哼。” 旁边的张怀凝,道:“呵。”难得同仇敌忾,但一时都没什么主意。 三个人凑在一起开小会。冷医生确信不是食物中毒,钱晶晶质疑,道:“为什么一开始透析会有用?他的血就是有问题。” 张怀凝道:“血有问题不一定是中毒,原因很多,可能就是糖尿病性肝病。” 冷医生道:“肝脏专家来看过了,说概率不大,重点是他为什么会昏迷。他的血糖没有高到昏迷的地步,糖尿病昏迷还会伴随脱水。他现在算不上水灵灵,但也没太干巴。我想他是基因病。” “那是什么基因病呢?”张怀凝看了眼时间,“瞎蒙肯定来不及了。现在是凌晨一点,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他妻子的飞机就到了,先保证他状态平稳吧,转院之后和我们也没关系了。” 冷医生又不乐意,收敛了脾气,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私立,对病人都不上心了,为什么你总怕承担责任呢?”钱医生在她身后叹气,已经摆出了要劝架的架势。 但张怀凝很平静,道:“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由公立医院的系统决定的,这里不支持医生逞英雄。成功了,你一个人立功。出事了,所有人陪你负责。很多同事和你的起点是不同的。” “你上次治那个姓孙的时候,不也挺激进的?都越级汇报了。” “所以报应说来就来,我不是差点被刀捅吗?”说到这里,她也悠然起来,道:“诊断疑难杂症,就像是遇真爱,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算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对不住。你看,我脾气改好点了。”冷医生扭头就走。 张怀凝面上带笑,暗地心焦,其实这个好机会,她并不想错失。下个月就要宣布分院主任的人选,她大感成败在此一举。可人紧张到某种程度,脑子是生锈到格格作响的。还是睡得太少,她先去翻文献,又去洗手间擦脸。 理论上护士和医生的洗手间是分开的,但也仅仅是理论。理论上医患还应该放下隔阂,携手攻克疾病。 张怀凝洗手间去了好几趟,有一次赶上护士在闲聊。她们叽叽喳喳说起那个德国人,原来他屁股上有一大块橘皮,估计青春期太胖,后面才健身瘦下来的。张怀凝暗笑,医院最公平,任你是跨国企业的高管,展示给外人体面,矜贵,平驳领的西装。落在护士眼里也不过是病患,橘皮,濒死的皮囊。 其中一个护士又道:“以前都说红毛洋鬼子,原来是真的红。” 张怀凝这时候才插话,道:“他不是金发吗?” 护士笑了一下,道:“给他插导尿管,别的地方毛是红的,就头发金。” 所以,天时地利可不就来了嘛。至于人和,就看她能不能在病人妻子的飞机抵达前证实推论,有效治疗。遗传病的基因检测是等不及了,她优先给他测了血清铁蛋白。这天上午还有她的门诊,到第 13 号病人时,她抽空看到结果,是八九不离十。 面前的 13 号病人总在咳嗽。张怀凝这时才从欣悦中回神,带着不安,观察起她来。她是由男友陪同着来的,刚从内蒙古旅游回来。咳嗽了两天,痰里带血,头疼胸闷,本来想挂呼吸科,但昨晚发了一次癫痫,就先来这里。她之前确诊过动脉瘤,担心是咳嗽太用力,导致动脉瘤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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