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这分主任的位子我就属于你,但是呢有几个问题。一来,你太年轻,不能服众。你舅舅又太出名,公示时别人怀疑我别用心。最关键,我不了解你。你是临床能力不错,可能力越好的人,我怕她搞精英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心高气傲就容易半途而废。所以要好好磨一磨你。一试两试三试,才能看出你性格的底色。” 至于小冷,她本来就该回来了,她父母也着急。她肯定是过不惯集体生活的,援疆的时候也出过些小问题,那边的群众不计较罢了。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不利于开展工作。但杨浔这么做,我是很不满意的。” 这就是我对你的整体考核了,张医生。业务能力有八十五。不搞个人英雄主义的理念不错,给你加五分,和同事谈恋爱,还是外科的同事,很不像样,倒扣二十分,不过王医生给你说了话,让我知道你平时的同事关系维持很好,再给你加十分。总体八十分,勉勉强强还算不错,有继续努力的空间。去吧,去分院好好干。” 尘埃落定。但张怀凝没多少欣喜。要是放在一个月前,她会铭感五内,放在上一周,她则会带着不屑冷笑。而今天,她只是一路走来,未兑现的声声道别,有淡淡的怅惘。她只点了点头,“请问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你还和我谈条件?” 张怀凝道:“是我的能力有局限,担心不能良好贯彻领导的意图。” 宫院长扬了扬眉毛,看不惯她装模做样的以退为进,同意给她在分院一部分的自由,又道:“《道德经》里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吾有三德,一曰慈,二曰俭,三是什么来着?” “敢为天下先。” “是这样吗?你记错了吗?”宫院长是明知故问。 张怀凝道:“没记错,我是这么想的。” 冷医生离开时没和张怀凝道别,某种意义上倒也不需要。舅舅的医院找到了合适的副院长,就是她。 张怀凝事后复盘,舅舅是早有计划,甚至在给檀宜之介绍冷医生时,就预备了这一手。如果张怀凝同意去私立,檀宜之的关联就要提早撇开。看到前夫和女同事有纠葛,她心下自然介怀。无论冷医生与檀宜之的关系如何发展,他都有两手准备。说到底,他和宫院长一样,拿她当她的备选项。 医疗机构正式营业那天,庆祝活动办得很热闹。张怀凝偷偷溜去见了舅舅。他看着身体无恙,谈笑自若。难说是真是假,他自有坚持下来的理由。 张怀凝道:“我赢了。” “什么?” “我说我赢了,你之前问我,坚持当一个好人,坚持相信人性好的一面有什么用?我没办法说清楚,但现在我可以说了。舅舅你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 “是吗?” “舅舅也是说一套做一套,好像是朋克乐队主唱,嘴上说叛逆,背地里健康饮食,坚持锻炼,从不纹身,还准备复习考研。婚姻关系有很大的权利,一方病重,另一方可以决定是否要抢救。你那么自信,却和处处不服你的舅妈结婚。到头来,你还是相信好人。” “是嘛。”他偏头瞄向一旁的妻子,新买的珍珠项链在灯光显亮。珠光竟压不过他眼神的片刻转柔。 “还有一件事你也错了。把苦难当作残酷的赦免,把阴暗视为人间的常态,不是出路,是逃避。人的荣耀,源于坚持。说得更难听点,生命就是要挣扎。一个人掉进河里,拼命向上浮,想喘口气,狼狈,慌乱,可是坚持着浮到岸上,就有活路。” “年轻真好啊,还能说豪言壮语。你做的一切,是好是坏,谁在意?谁追随?谁来评判 ?” “我做的一切,我在意就够了,有理想的人跟随,命运自会做评判。” 舅舅笑了,显然不是出于赞同,拐杖轻轻在她脚边划过,道:“你最好一直这么想。人必须活在某种幻觉里。如果是高尚的幻觉,就称之为理想。你舅妈的幻想是爱能拯救不值得的人,你的幻觉则是人性本善。” “那舅舅你吗?” “我的报应不会来得太快。”他举杯走入人群中,朗声谈笑,意气风发,好像他先前住院一事仅是她恍惚间一梦。 人走了,他轻慢的尾声还散在空气里,更散不尽的是他衣发间的香气。 张怀凝还站在原地,穿过人群的空隙向高处望。冷医生就在那里,站在宁院长身边。她显然不适应如此场合,像是在商场走丢的小孩。她明显看见了张怀凝,眼神微微一顿,又迅速错开,装在不经意随手把玩着手边的系带。 然而那并不是窗帘的系带,而是宁院长图时髦,穿的外套的腰带。她随手一拉,就给他从后面脱下半边肩膀。宁院长一脸诧异地回头。 阮风琴的状况急转直下,更有理由把女儿托付给张怀凝。杨浔也没拒绝,三个人没名没份过日子。好处是去外面吃饭,都以为是一家三口,让小孩撒娇,能拿到免费的甜点。出了商场的小路里,有人在兜售刚出生的品种猫,价格异常便宜。 孩子想买,张怀凝劝道:“这是星期猫,很可能活不过来,你会伤心的。” 她才不信邪,最后以帮张怀凝扫地两个月为代价,才如愿。回去的路上,她把外套脱下来,裹着小猫搂进怀里。第二天早上,她就对张怀凝宣布,道:“小猫刚才舔我的手了,我要喜欢它一百年。”她确实照顾得很用心,帮着铲猫砂,喂罐头,还学会用纸巾沾温水擦拭猫肛门。每天睡前,她还会把猫放在枕头边,说十分钟悄悄话。 这还是争取来的幸福,张怀凝原本担心病菌,不同意。可她坚持道:“小猫怕冷。要和我睡一起。你们大人不也怕冷,晚上睡一个被窝?我看见了。”她拿手指着杨浔,后者正吃面,头一低,就差埋进碗里。 她还给小猫取了名字,但不确定它喜不喜欢,就准备等它大一点再用。 然后,那只猫就病死了。她起先不信,因为尸体还有温度,她就照旧用外套裹着,央求张怀凝把它带去医院。宠物医院的医生看一眼就摇头,说,“那不是它的体温,是你的体温。”她出了宠物医院的门,才想起嚎啕大哭。 张怀凝只在一旁默默看着,早有预料。不只是猫,她早晚要上这一课。果然她哽咽着道:“妈妈也会这样的,是不是?” “是的。” “你要领养我吗?” 张怀凝笑着摸摸她的头,“比这还好,我要卖掉你。” 张怀凝准备她卖给姨妈带去美国,阮风琴当时已经住院,又是哭哭啼啼不愿意,异国的人生太难料。她依旧认为留给张怀凝是最完美的归宿。 张怀凝等她冷静,道:“人生没有完美的。你前夫偷税不会重判,他一定会想办法再要回她。真的抢回去,他也不会好好照顾,无非是个泄愤的玩具。这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阮风琴自然清楚前夫恨她入骨,近来一直收到匿名消息,定期发来紫丝带妈妈失去孩子,哭得惨绝人寰的视频,还配上一个笑脸表情。无非是想刺激她早死。她哭着道:“可是她走得那么急,我连最后一眼都见不到她了。” “要接受现实。你想要她过好日子,这是关键,不能退让,剩下的就要妥协。我的人生也是不停妥协。谁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阮风琴含泪答应,最后把女儿交到身边,叮嘱了几句要听话。 她女儿已经懂得死的含义了,折了一只纸蝴蝶,轻轻放在床边,“妈妈脑袋里的蝴蝶也飞走吧。以后我看到蝴蝶都会想起你的。” 和姨妈谈判时,杨浔也陪同作保, 姨妈起先不同意,直接道:“为什么我要接受她?你们似乎是把累赘给我了。” 杨浔道:“因为你对我有愧疚,又有钱得要命。她是个好孩子,比我小时候好多了,你可以当成我和张怀凝的孩子,就是你的孙女。你不吃亏,这个孩子已经养过了最难的年纪。” 姨妈道:“我可以照顾她,但我不接受你们结合。作为交换,你们分手。” “分手不可能,但我可以保证两年内不和她结婚,也不同居。” “怎么证明?” 杨浔道:“因为我很快要走了,去援藏,至少两年内不回来。”他笑着捕捉她眼里刺痛的伤感,她还是爱他的。 “气胸叠加高反,可能会送命。我赌我肯定没事。听说新疆的雪山有灵,就让上天来宣判我是不是好医生,够不够格得到幸福。如果你同意接纳这个孩子,可以来给我送行。” 姨妈还是不置可否。 杨浔便笑着摊牌了,“我们早就不是能谈感情的关系了,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回来?说为了我,我没那么大面子。你说你的邻居被枪击了,给你很大的震撼。我不太理解,所以我根据你的地址,找到了当时的新闻。你的邻居,前同事,曾经结婚又离婚的某位瓦尔士先生,就是你的同居男友,我找到了他的社交帐户,确实是三个孩子。所以你现在是一个有很多钱的孤家寡人,放侦探小说里很容易被害。” “我赞叹你的聪明与狡猾。”姨妈倒也没否认,“我要考虑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你。如果你和张怀凝结合,她的父母必然插手,让情况变得很复杂。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你和我去美国,或是由我搬回来。” “这才是真实目的。我就说,谈感情没意义,谈利益就顺畅了。”杨浔笑道:“我不会为你养老的,这孩子却很需要监护人。你更老的时候,她也成年了,有个照应。” “要是我中途病倒呢?”姨妈这才透露另一重真相,她体检查出蝶骨嵴脑膜瘤,良性,无症状,不影响日常生活,尺寸小也用不上手术干预。然而终究是个瘤,她掌控人生数十年,赫然发现人一老就是不由己,她成了会在家中昏厥却无人知晓的某类新闻主角。 杨浔道:“张怀凝欠你一个人情,她可比我心软多了,有事你可以再差遣她。” 姨母反问张怀凝,道:“我能信得过你吗?” “这孩子的母亲为什么信得过我呢?”张怀凝笑道:“不过千万别告诉我,你有多少钱,我看到数字估计就后悔,我财迷。” 条件商量好,姨妈叫张怀凝把那孩子带来。简单聊了几句,姨妈请她吃点心,从旁观察她的吃相,又指点她把腿并拢了坐直。孩子也一一照做。这点确实符合姨妈的心意,有可培养的潜力,远胜过当年的杨浔。 她到底是老了,要用新的稚嫩的生命去延续旧。人是不能掌控世界的,但能在有限的尺度掌控身边的人。 到结账时,姨妈还是带走了喝完的饮料瓶。那孩子并不理解,但还是主动帮姨妈要来了对面客人的留下的空瓶。姨妈在她背后,点了点头。 张怀凝在旁,只觉人生无常,哪怕是她一手助推至此。若无意外,不知这孩子接受巨额财产时,是否还会记得,曾为一块乐高玩具受过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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