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偷偷摸摸地回去把路锥摆上,警戒线重新拉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坐回车里,我当着周进的面,删掉了一切相关的云端视频。 保安队里早就传言,信息中心值夜班的经常偷懒睡觉,不会看实时监控。所以保安队晚班也可以相应松懈一些,互相行个方便,不会揭发对方部门摸鱼。 只要不出事,没人会特地从海量的监控中回看某个片段。 周进沉默地看着。 我很想当场问个清楚,丹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好不容易删干净了监控记录,我不想再删更多。 满脑袋疑问,憋死我了。 滨海路1999号要说哪里没有监控而我们又能自由到达的话,就只剩下卫生间和员工宿舍内部了。 等周进把车停到地下车库以后,我和他一前一后地往员工宿舍楼走。路过我的宿舍门口,我提议道:“到我房间坐坐?” 他顿了脚步,说:“太晚了,不合适。” 我知道他怕半夜三更 ,孤男寡女被人看见,惹人背后说闲话。但比起血海深仇来,男女关系那点流言蜚语,实在算不得什么。 “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我打开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吧。” 他犹豫了一下,又四周观察了一番,才低头踏进我的宿舍。 周进挑了一张小方凳,离床远远的,挨着墙,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腰板坐着。 我关上门,给他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不要太拘束。” 他接了过去,把纸杯拿在手里,暖着手。 “丹姨的事……”我刚起了个头,扔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秦嘉守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周进瞟了一眼,“看得真紧。怎么不接?” 我本来打算坦坦荡荡接的,被他这么一说,反而生出点做贼一样的心虚来,拿着手机进了洗手间,开水龙头打湿了头发,然后才接起了电话。 “才刚下班?” 电话那头,秦嘉守和测不准原理一人一狗出现在镜头里。 “嗯……洗头呢,待会儿给你回过去。” “不用了,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它想你了。”他rua着测不准脖子上油光发亮的毛,狗子很配合地冲着镜头“汪”了一声。 他那点心思我一眼就看穿,于是我直白地对他说:“我也想你了。” 顾忌到外面的周进,没敢说得太大声。那故意压低的嗓音,听起来就有点缠绵悱恻的。 “洗完吹干,早点休息吧。”秦嘉守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爱你。” 我挂了电话,走出卫生间,正对上周进如海一般幽深的眸子。 “我嫉恨秦嘉守。”他说,“以前是,现在也是。”
第127章 那天晚上周进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话。 或许沉默寡言只是他的保护色。 “我恨他,恨他们这些有钱人。”周进又重复了一遍。他捏着纸杯,杯子因为变形,水快溢到他手上,“他们凭什么把我妈从我身边抢走?就因为有几个臭钱?那时我也才七八岁而已。” 我可怜他,但也忍不住为秦嘉守辩解:“嘉守也是受害者。他当时只是一个婴儿,能决定什么?” “要不是因为他黏着我妈,我妈一年时间就能回来了,后面也不会死!”周进声音高起来,把水杯重重地墩在桌上,溅湿了半张桌子,“就因为他喜欢,所以我没了娘,你让我怎么不恨他!” 我没指望几句话就让他放下十几年来积攒的怨恨,只能顺着他说:“行吧……怪他,出身就有原罪。先不说他,丹姨不是在校的大学生吗,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周进沉默许久,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妈为什么会穷呢?” 我想了想,猜了几个常见的理由:“偏远山区的孩子?单亲家庭?父母有残疾?” “对……都是,也不是。” 什么是也不是? 周进的回答让我云里雾里的,我不由疑惑地盯着他。 他垂下眼帘,声音像生了锈一般,带着点字字泣血的血腥气:“她叫葛丹,出生在予省一个小山村。我姥爷很早就去世了,姥姥是聋哑人,千辛万苦地独自把她养大。她读书很努力,也很争气,高考的时候是我们全县的状元。” “我的天。”我忍不住惋惜地惊呼一声,“既然是状元,后来怎么……” 后半句我没忍心说出来。 既然是状元,怎么沦落到做代孕妈妈挣钱的地步? “我妈以前对我说过,她好羡慕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孩。我小时候不懂,现在明白了。”周进说,“你看,秦嘉守的18岁,已经有了车有了房,妈妈给铺好了路,认识不少上流人士和行业精英。他想获得什么信息,他妈妈随随便便就能安排一个团队的专家来给他答疑解惑。” 我想反驳他来着,但我无话可说。周进说的是事实,老杨找他儿子找了十几年都杳无音讯,秦嘉守凭着他的人脉,几个电话就追踪到了。 周进继续说:“我妈的18岁呢?她虽然考了高分,但对填志愿懵懵懂懂,姥姥也没能力给她提供指导。她班主任说,她的分数可以去捡漏C大的海洋生物学专业,C大是老牌名校,就业前景好,她就听她班主任的,去了。后来才知道,因为她上了名校,学校给班主任多了3000块考核奖励。多可笑,我妈的前程就值3000块。 “这是我妈走错的第一步路。后来她到大都市上大学,山村里来的女孩子,又单纯又自卑,遇到一个大四的学长追她,她受宠若惊,一下子就坠入爱河,头脑发昏甚至休学一年为他生了孩子,也就是……我。” 我惊讶地说:“看不出来,你爸居然是那种会哄着低年级学妹生孩子的男人。” 周进生气地说:“我才不承认那个男人是我爸,他连我爸爸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那混蛋……!”他咬牙切齿的,“他就是玩玩而已,一毕业就出国断了联系。留给我妈两万块钱,连奶粉钱都不够!” “原来前几回我见到的,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是我的养父。”提到他,周进的语调难得软和下来,“要是没有他,十二岁的时候我就死了。” 我听得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回到了原来的时间线上:“你妈一边上学一边还要照顾你,真不容易。” “对。她在学校边上租了个小单间,把姥姥接了过来,一起照顾我。那男的留下的两万块很快用完了,她开始刷信用卡透支。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读到大四,她发现海洋生物学这个专业太冷门,即使名校毕业,也只能跟别人竞争一个五六千块钱的文员岗位,还时不时就要加班到深夜。要找一个能兼顾收入和孩子的好工作,只能继续读硕士、读博士。她不止一次不甘心地抱着我哭,说要是早点有人告诉她这些就好了。 “后来她咬着牙继续往上念,读到研二的时候,信用卡全逾期了,还借了不少网贷。催收公司上她的学校去催债,上我们租的房子催债,甚至还追到了我念的幼儿园里。那天晚上她说领着我去楼顶看星星,看着看着,她一只脚就跨出了围栏。我抱着她说害怕,她哭了,说只差一点,差一点我们娘俩就能熬出头了。” 周进说到这里,再次幽幽地问了一遍刚才那个问题:“所以你觉得,我妈为什么会穷呢?” “我说不上来……”我迟疑地说,“她很努力,但是似乎人生路上最关键的几步,都走错了。” “是。我妈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别人都要说她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可有谁教过她好好'打牌'呢?她这样懵懂天真的小姑娘,上了牌桌别人都当她是块肥肉。更别说她手里其实抓了一副烂牌,唯一一张'会念书'的王牌,在大城市里也算不得什么。” “后来丹姨被逼得没办法,就去做代孕妈妈了吗?” 周进说:“对。她又休学了一年,让我姥姥带着我回了乡下。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出海的工作,要在船上呆一年。工资很高,一下子就能把欠债还完,还能攒出我上学的费用。我年纪太小,根本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疑点。哪家公司会招一个还没毕业、没有工作经验的女生做船员呢?还给开高薪?我姥姥也不懂,我妈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后来我妈实在想我,常常忍不住给我打视频电话,终于有一次漏了馅,我们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出海。 “我看到她大着肚子,顿时哭起来,以为她嫁人了,不要我了。我妈赶紧安慰我说,没有嫁人,不会不要我的,再过半年肯定就回来了。我不懂,又问她肚子里是我的弟弟妹妹吗?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最后说,是个暂时借住在她肚子里的小朋友。 “我数着挂历上的日子,半年时间到了,她肚子里的小朋友也出来了,但我妈还是没有回家。她说小朋友很黏她,她得多留两个月,两个月后一定回来。我从这时候开始恨那个小孩,凭什么他连话都不会说,就能轻易地把我妈抢走?而且因为要照顾他,我给我妈打的电话,她都常常漏接了。后来两个月到了,我妈又哭着跟我道歉,说还是没办法回来。 “我大吵大闹,骂她是骗子,我妈就只会哭。她打来电话,我也不接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是个话痨,跟我妈一口气说半个小时电话都不停。可后来我就不爱说话了,越来越沉默。又过了三年,我妈告诉我这次真的可以回家来了,再也不骗我。” 周进哽咽了:“可是……可是我和姥姥最后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她还是骗了我。有一天村长带着两个陌生人来家里,他们自称是我妈的同事,说她失足掉进海里淹死了,尸首都没找到。姥姥一下厥过去了,我不信,闹着要他们带我去她出事的地方,村长和那两人却没把我这个小孩的话放在眼里,丢下十万块钱就走了。我姥姥进了医院,医药费把那十万块都花光了都没救过来……” 我听不得这么凄惨的身世,眼眶不知不觉也湿润了。 “那……后来呢?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我被送进了福利院。十二岁的半大小子了,不爱说话,成天臭着个脸,还经常跟人打架,没人喜欢领养这样的。我爸那时正好快要转业回老家,跟着部队来福利院慰问,他就把我领走了。他怕我受委屈,一辈子都没结婚,给我改了名,送我继续上学,后来我说要去当兵,他又送我去入伍。” “幸好你养父对你不错……难怪你这么孝顺。”我想起第一次在高铁站见到老头时候的情形,当时他一见面就给了周进一顿拐棍,“那时候我看他打你,还以为他不好相处。” “他气我瞒着他,偷偷到秦家应聘司机。”周进低声说,“他一直劝我,放下以前的恩怨,别再纠结了,好好工作过日子。我答应了,但是没告诉他,去部队就是为了刷我的履历,为进秦家做准备。我改过了名字,又有部队里的工作经历做背书,应该能通过秦家的背调。我果然也顺利入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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